金利 发表于 2023-10-31 13:38:52

短篇小说-《孟母迁》-董是-9700字

孟母迁 董是
我醒来的时候是三点,或是四点。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尽快回来一趟吧。关于生孩子的事情。上个月,我的工作总算安顿了下来。起码有了一个工作:维修电脑。我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后,我进入了一家软件公司,做软件开发。而我现在的工作是在我前同事王成开的一个门店里维修电脑。准确地说,他是曾经我部门的员工。那天,我无聊地沿着民阜路走。这条路我很熟悉,每天买菜我必经这条路,再走到对面一个室内的大型农贸市场。也就是我从农贸市场出来的时候,看到对面新开了一个门店写着阿成电脑维修。本来我是想去看看我的台式电脑是否可以维修。那台电脑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组装的。现在已经无法开机了。 我进门时,他正低头拆机箱,我一眼就看到是王成,可能有将近七八年没见了。王成,我脱口而出。他抬头看到是我,脸上伴着汗水挤出了一点尴尬的笑。或许他觉着在这样的环境,与之相比在岛城干净宽敞的办公室,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底下。我忘记后来是怎么就聊到了工作,也忘记是他主动说,还是我主动说。总之,最后我临走的时候,我们达成口头协议,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每个月工资两千三加提成。当年他面试试用期的时候是八百。只不过他没有过试用期,就被辞退了。原因是他上班的时候,不正儿八经写代码,总是拆电脑,导致我们一台服务器烧了。后来公司也没追究他的责任,只是把他辞退了,当时他还挺不服气的,说是因为CPU占用太高,风扇噪音太大,他才想着拆开清理一下。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客厅的灯去了趟厕所。回来时,我看到她翻了个身。她穿着一条紫色的睡裙,趴在床上,像个孩子,一半脸黏在枕头上,毯子压在肚子下。我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动,睡得真香。其实,昨晚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做完饭,但是我猜想她一定是听到了,说的内容她可能没有听到。但从我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一会手里摆弄着茶几上的牙签,放下,又拿起。她能猜到,我的煎熬。是的,我承认,我很煎熬。我从小口吃,一紧张的时候更严重。当然不是从生下来就口吃。小时候,我们村有个姜文法,他是口吃。那时候,母亲、父亲整日去地里干活,没空管我,我只能在大街上四处游荡,碰到最多的是同样在四处游荡的姜文法。他蹲在墙角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转头跟我说几句话,我喜欢模仿他说话,就......就......就......就是你叫什么来?我......我......我叫巧力。我学着他说话的样子回答他,他哈哈大笑,没有生气。伴随着笑声远远地吐出一口浓痰,他慢悠悠地从兜里撕下一张烟纸,纸上均匀地撒上烟,像是在快要出锅的菜撒上盐,均有有力,他再均匀地把烟卷起来。最后伸出舌头在角上缝上口子。接完电话,她并没有问母亲说什么,只是低头夹菜到我的碗里,仿佛犯了错误的是她,不是我。而事实也确实是她。   我们去过很多不孕不育的医院,排除是我的问题。这种转变也是微妙的。当年我们恋爱的时候,她是没有看上我的。当时我们是相亲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到港城,也就是在岛城辞职以后的第二年,起初,我还是做软件开发。在一家小的软件公司。我在相亲介绍上写着:身高一米七二,长相中等,大学本科,程序员,工资三千五。在这些信息中除了学历是真实的,其他都或多或少有些水分。这次相亲是社区组织的公益活动,所以是免费的。女生和男生的信息,都提前打印在一个小卡片上,然后像晾衣服一样挂在进路两侧。男生是蓝色的卡片,女生是粉色的。每张卡片的样子像一个简历,右上角是照片,旁边是个人的基本信息,工作以及简单介绍。我是先看照片,只有看到让我中意的,我才会再仔细看她的简历。臧小飞,大概是我看到一大半的时候,才发现的。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眼睛很大,脸上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怯意,可能是面对镜头的不自然,头发披肩,穿着一身碎花的裙子,一双灰色的低跟皮鞋,侧着身,显得有些俏皮。虽然我不会算命也不会看面相。她让我觉着有些喜欢。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每个人的简历的底下都会留QQ号码以及电话,我把电话存下来,又在QQ上好友申请。期初,她对我不是很热情。尤其是第一次见面以后。那天我特意尽心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个粉色的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提前把皮鞋擦亮,摆出一幅相亲见面的样子。反而她穿着比较随意,穿着花格子裙子,嘴上涂着淡淡的口红。那时候我还没有买车,也没有驾照。为了能省点钱,我没有打车去接她,而是约定餐厅见。我把餐厅名字发给了她:蔚山烤肉。我需要转三辆公交车才能到。餐厅坐落在山坡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居民也没有商业,孤零零的一座建筑,墙体是白色的,远远看像是一座美术博物馆。整个房子是木质结构,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门口有一副字:宾至如归。我不自觉放慢脚步。到了二楼,她已经慵懒地坐在木质的凳子上了,凳子很宽,在桌子的两边各一个。她坐在北向,我自然做到南向,抬头是三角形的屋脊,给人一种坐在阁楼的错觉,甚至会不自觉地把头低垂,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皮肤很白,比照片白,也有可能是她粉刷的缘故,在我们中间的正上方,一个盏灯,发出昏黄暧昧的灯光,四下没有人,安静又温馨。她礼貌又略带生气地说了一句:路上堵车吗?当然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嫌弃我迟到了,在路上我就收到她的信息,你好,你到哪里了,我已经到了。当时我还在第二班公交车,而且还没有座位,当时正是下班时间,公交车是很拥挤的,本来我跟她约的是下午,她说不行,下午要上班。我问她请假不行吗?她没回答,说六点半吧。六点半也没有黑天,况且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哪怕她说凌晨,我也会同意。我习惯性迟到,从上学到上班,这是一个心里习惯。总觉着去早了,仿佛自己吃了亏,至少在时间上吃亏,所以总是卡着点。更多的时候是迟到,比如这一次。越是要迟到了,越是倒霉。其实我看看时间我知道已经过了六点半了,当时侥幸或许她也没到。结果她给我发来消息。在我焦灼时,公交车突然坏在半坡路上,司机习以为常地说,不好意思,车坏了,大家下车等一下,我让车场派个车过来。一开始没人动弹,也可能是大脑一时没有转换过来,只是呆呆地原地坐着,直到有人陆陆续续地下车,车上的人才慢慢瓦解,有些人还在嘴里嘟囔着,介于自言自语和骂人之间的音量。有人焦灼地问司机,车多久能过来。司机低头看来一下手表,又抬头想了想说,起码二三十分钟吧。我不知道焦灼询问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跟我一样,要赶赴一场约会。一场精心准备又有漫不经心的约会。我扒拉开缓缓下车的人,窜了出来。或许正是因为她读懂了我的迟到是漫不经心的懈怠,她才表现的异乎寻常的冷漠,也有可能是我的第一眼,让她失望了,我精心打扮的样子,跟她心里精心想象的样子不一样,哪怕我给她发过我的照片。照片穿着宽敞的西服,打着一根深红色的领带,领带是我直接套在脖子上的,自从买回来,我就没有拆开过。每次套在头上,紧一紧,像在上吊。这张照片是当年刚毕业时的工作照,过去五六年,还是没有发福。但是我能读出她的略带暗淡和失望的神情。我当时感觉,完了,打车费白花了。况且这个餐厅也不便宜,起码要三百多。但转念一想,没事,反正母亲也不知道,权当王成给我的工资是一千九。这样想,我竟然不怎么失望了,而将这一点失落转化到王诚身上了。他已经买房了,而且有一辆大众车,我觉着他的每一平米,每一个零件,都有我的血汗,虽然我工作没几天。抽空我还是要跟他说一说工资的事情,至少说一说,我有事的时候是否可以借他的车用一用。   第一次见面是失败的,感情上没有前进反而倒退,导致随后的一段时间她都没再给我发过消息,我也没有主动给她发消息。不是不想,是不敢,像是一个盖子,不敢去解开看到答案,我怕她说:算了吧,我们其实不合适。所以我宁愿不知道,这样至少自己有点幻想。客观说,她是我所有相亲中,最满意的,不是之一。虽然我没有相过多少女生。况且也没有几个是认真的,基本都是抱着面试工作的心态,试试,试试又无妨。如果她真的挑明了,我们吹了,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我请她吃饭的钱,她总要想办法还给我,当然她不会说,我把吃饭的钱,按照AA给你,我也没有这么不要脸,主动要。但是总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譬如送我一瓶好酒、名贵的烟。甚至一块手表。一部二手手机等等吧。总要回赠我一点什么,我们才算两不相欠。也是基于这一点物质上的关联,我总觉着她欠我的。所以,我相对获得了一点踏实,哪怕她一直没联系我,也没有哪怕着急。突然有一天,我正在王成的门店埋头假装认真修电脑,电话响了,竟然是她的,我的心开始狂跳。我知道是惊喜,我也可以肯定她不是跟我提分手,说分手这个词不恰当,毕竟没有牵手,只能说是拒绝我。按常理,这样尴尬的话,不会电话说,更不会当面说,最好的方式是留言,说咱们不合适,然后把QQ号一并删除,电话删除,如果我再纠缠,把电话直接拉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这么久她才打电话,应该是好事。她说,你有空吗?有,虽然我在上班,我也不是老板,但是时间上我是自由的。就像我觉着她欠我的一样,我觉着王成也是欠我的,哪怕不欠我钱,至少欠我当年对他的栽培之情。就凭这一点,他应该报答我,对我宽松一点。所以,我没有先过去问问王成我是否可以请假,根本不需要。她又说,我家的台式电脑坏了,你能不能帮修修看。虽然这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比我预想的还是差一点,在她问我是否有空的时候,我瞬间猜想,她时不时邀请我吃饭,或者约我出去玩。结果是让我修电脑。她住在一个公寓楼的23楼,我进去的时候,一层十几户,我忘记问是哪个房间了,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结果她没接听,我听到在拐角的位置有一扇门,吱嘎一声推开了。随后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地面铺了一层地板革,可能是长久没有打扫,拖鞋和地板革的泥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她说,挺快的啊,这次没迟到。看来我迟到的事情,她还是耿耿于怀。这一次明显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份笑可能是对我过来帮她的预支的报酬,我也没有吝啬,朝着她拿出了我大方的笑。电脑问题比较简单,是系统缺少了一个文件导致的,我在驱动精灵下载一个最新驱动更新上去了,但是我不着急告诉她修好了,我觉着她顶多说,你真厉害。接下来就该告辞了。相比较她的一句真厉害,我宁愿让她怀疑我的技术水平,我故意拖延时间。我边假装捣鼓电脑,边漫不经心的跟她聊天。你怎么这段时间没搭理我,咱们这就算吹了?我提前把我心里的疑惑亮出来。没有啊,哪里不搭理你了,是我工作忙好不好,再说了,你怎么也不搭理我啊。她坐在床边朝向我,我背对她,面对电脑。房间很小,跟上学时候的宿舍差不多大,进门是床,在往前是一扇落地大窗,挂着一幅窗帘,被卷起来,蜷缩在墙边。窗下有一排柜子,上面摆放着电磁炉、菜板、煤气罐、炒锅、电饭煲,算是一个厨房吧。我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个沙发上,沙发很小,像是理发店或者小酒吧里的那种欧式风格,跟整个斑驳的房间不搭。你这房子租金多少钱,我只好转移话题,掩饰我的过失。我也不可能承认我很想跟她说话,怕她拒绝我。这可能是我的性格吧。习惯性做好失败的心里建设,这样失败来临的时候,我能好受一些,伪装的很深,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   以前小时候,每次考试完,老师会把试卷丢在前台上,很多同学都像饿狼一样扑上去翻找自己的试卷,而我能假装安静坐在座位上,假装满不在乎,等他们都挑拣完了,我才从剩下寥寥几份卷纸扒拉出我的,折叠好,假装出门上厕所,一切动作看起来很自然。所以对待她的态度,我也是漫不经心。

金利 发表于 2023-10-31 13:39:11

我一直墨迹到天黑了,她也丝毫没有察觉,还一个劲的安慰我说,没事,修不好,等她去一个专门维修电脑的地方。我心想,我就是那个专门地方的员工啊。但是我没说,只是也安慰她快了。她又说,这么晚了,要不我给煮一个面,咱们吃个面对付一下行不行?行,当然行。吃面的时候,外面竟然开始下雨了,雨水拍打着窗玻璃,噼里啪啦。我虽然想逗留一会,但是没想冒着雨回去,况且我也没带伞,我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靠近门的位置有一把黑色的雨伞,靠近行李箱的位置。
   修好了,我用力的敲击了一下键盘,就像是我之前写程序,具有象征意义的一个动作。她来不及穿拖鞋,光着脚,从床沿迅速走到我跟前,凑在我脑袋后面的位置,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声音。这么厉害?看来还是专业的啊。我说,我该走了,外面下雨了。我转头看了看她说,我能不能用一下......我指了指门角落的伞。算了别回去了,外边雨下的太大了,你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吧,况且现在也没有公交了吧,都快十点了,我这里有个折叠床,你睡折叠床行不行?她说着就要拖出来床底的折叠床。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心里预想的顶多她只是会送到电梯门口,按一下电梯,说一句,有空再联系啊。但是我没想到她会留我睡在她的家里。
我的思绪混乱,我起身按照她手指的方向,抢先一步拖出折叠床,说,那太感谢你了。为了表明我的立场,我又补充一句说,要不我睡在靠窗的位置吧,在窗帘的这一侧,这样咱们中间有个窗帘。你也比较安心,免得担心我半夜......说着我就把展开的折叠床朝着靠窗的方向拖过去。她说,不用了,既然让你在这里留宿就是信任你啊,没事的。她又用手指指向我,像是提前的警告。我点点头。
   结婚后,提起这件事,她说,也就是因为那一夜,她对我的印象有了转变,觉着人还不错,算是靠谱,除了工作、长相、身高不咋地之外。
   这话我是无法开口的,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们回家,她开口说。
   当然是说离婚。
   早晨起床,我在楼下溜达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早餐做好了,往常我们会在餐厅吃饭,今天不知道为何反常,她把早饭放在了茶几上,她蜷缩在沙发上,说,赶紧吃饭吧,吃完咱们去市场买点海鲜早点走。
   自从查出是她的问题之后,她的性格发生很大的变化,经常喜欢发呆,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她却痴痴望向窗外。我也只能安慰,没事,大不了我们就不要孩子,现在有很多丁克。但是私下,我还是打听治疗不孕不育的医院,在抖音上,我几乎把所有这方面的抖音都收藏了,经常偷偷看,看医生的成功例子,幻想我们能成为这幸运的之一,但是走了这么多医院,得到的答复基本都是没有可能。也有中医说可以调理,但是始终没有效果,大部分医院给出的结论是输卵管堵塞,加上子宫发育不良。最终导致试管婴儿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刚结婚的几年里,母亲也是百般呵护她。但是慢慢随着医院的结果,一次一次地打击,她越来越失望,态度也变得冷漠很多。虽然不是她的错,但是她却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有时候看到电视的儿童节目她会流泪,她甚至很少跟之前的同学联系,因为见面他们总会问,怎么了,为什么还没有孩子,是想当丁克吗?她没法回答,也不想让大家知道她不能生育的事情。
她也曾经好多次问过,如果没有孩子,将来有一天会不会不要她了。我当时很斩钉截铁说,怎么可能,不至于,绝对不至于。
   但是,慢慢地,慢慢的我的信念一点一点被动摇了。
   在没结婚之前,准确说,是在不知道不能生育之前,母亲是快乐的。她的快乐似乎可以确定比妻子的快乐要大,要容易,哪怕没有快乐,哪怕跟父亲刚刚大吵了一家,甚至被父亲赶出来,她也能获得快乐,这种快乐当然源泉是因为我。
高中时,有一次我跟母亲要去县城一趟。大概走了十里多路,在靠近公路的上孙家村,站着等小巴车到来。车上人很多,已经没有可以坐的位置了。我看到靠近司机旁边引擎盖的空地方,傍边放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些杂乱的东西。我稍微挤了挤,示意母亲坐在这个位置。母亲晕车,而且晕得很严重。她很听话,按照我手指的方向坐了下来,背朝司机。我扶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座位。上面着灰色的座位套,灰蒙蒙的。汽车启动,母亲突然被晃动了一下,像坐滑梯一样被滑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引擎盖与地面的距离不高,所以,没看到她多痛苦,她只是尴尬地拍了一下屁股。又挪上去,两只手扶着。她的眼光无处安放,就随意的扫视着周围,或许是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怕她们看到笑话。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话的。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对襟衣服,纽扣是暗红色的。这件衣服是很多年之前让人给她手工做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出远门的时候,才拿出来穿。
汽车爬上弯弯曲曲的坡,速度变得平稳,母亲这才把手从引擎盖上撤下来。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索性就老老实实放在了腿上。她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妇女看样子跟母亲年龄差不多,应该不到五十岁。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毛衣的袖口好多线头裸露在外边。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广告,一个男人无意间扯着一个女人毛衣的线头,女人没有察觉,一直把整个连体裙扯得越来越短。我当时也很好奇,假如趁她不注意,也从她的毛衣的袖口扯开一个线头,能否把她的毛衣扯开,至少袖子应该能扯掉了吧。在我忍不住发笑的时候,母亲搭话了。她有个习惯,在跟人说话之前总是,先拍打一下别人的肩膀或者手臂,就像晚上去村里邻居家串门一样,先要拍打一下门栓,哪怕大门是敞开的的。然后问一句,睡了没?她拍打了一下那个露线头的女人说,大妹子,你是哪个村的?母亲的精神不错,不像是一个晕车的人,上车之前我跟她交代过,我说,不要东拉西扯,跟不认识的人瞎聊天。母亲不服气说,拉拉呱咋了。你不用多管闲事。我也没再说什么。她毕竟是我的亲妈,我也不能过分顶撞她。况且顶撞也没用,她像鱼一样三秒钟记忆,转头就忘了。
   露线头的女人,或许也跟她一样晕车,她的表情有些凝重,风吹日晒的皮肤,像是一块斑驳的黑塑料布,使劲一拽能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她没有转头,她的头超右前方张望,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越过椅子的靠背,穿过母亲的右肩膀,看到汽车前窗玻璃开阔的地带。我以前晕车的时候,也是听人说有个小窍门,就是往前看,把自己想象成开车的司机。这样就不晕了。但是效果其实并不好,毕竟是想象而不是真的司机。我甚至是怀疑将来有一天我真有钱了,买车了,会不会边开车边晕。直到多年以后,我有了车才发现,真不晕车了,因为我真是一个司机的时候就不晕了,而不是想象。
她还是回答了母亲的问题,西留。当然她说的是方言不是普通话。关于方言我还是要多说几句。我是从高中以后,才开始说普通话的,我们的方言很土,只是当时自己没觉着土气,同学这样说,老师这样说,父母这样说,哪怕是缺点,也不觉着,直到后来在县城上高中,接触县城的同学,他们的发音像是播音员一样牙齿咬合,密不透风。不过他们的牙齿确实排列整齐洁白,这种差距和自卑,让我刻意开始学习普通话,无论课堂上,或者周末回到家。
   一般来说,母亲的性格,只要对方说话,她就能攀谈上,哪怕对方不说话。她也能想办法撬开对方的嘴。果然,她说,西留啊,我娘家是朱省的,咱们邻村啊。对了,你们村那个......姜......姜什么来,噢,想起来了,姜文法,他是俺同学。
露线头的女人,似乎挪了一下屁股,然后眼睛朝前转了一会,大概几秒钟,打量了一下母亲,然后迅速挪到了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仿佛她目光的位置也是一个座位,生怕别人抢去,如同她屁股底下的座位一样,牢牢地坐在底下。
   嗯,认识,他是我们村长。女人很给面子。也可能是给村长的面子。母亲说,是吗?挺有本事的。当年上学学习也不咋地,反正比我能强一点吧。反正不算拔尖。不像俺家那个口子,啥本事也没有。哎,幸亏我养了个好儿子。母亲又开始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了。我说过我是她快乐的源泉。喏,站着这个就是俺儿,刚上高一,在一中,免费考的,没花钱。将来就指望他有出息了。女人还是很给面子,视线挪开了自己占有的那块天地,很给面子地转头看了看我,她的目光正对我的腰部,然后又吃力的向上挪了挪,勉强够到我的头,我尴尬的转移了眼神,看向她一直拥有的那片车前窗。
大妹子,你家是个儿子还是女人?母亲慢慢开始步入正题。
闺女,露线头的女人说。
闺女挺好啊,贴心小棉袄,将来老了还是要指望闺女,儿子靠不住,老了,还能指望儿子端屎端尿?等着吧。
后来母亲又问了一下其他的问题,闺女多大了,家里中没中果树,一年能挣多少钱,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曾经多次想过,如果母亲能不早早辍学,有点文化,或许是不错的销售员。她善于拉近与陌生人的关系,然后迅速的抬升自己,譬如她接下来又进入主题——
俺儿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就知道学习啊,嗯,就知道学习。说完她轻轻瞟了我一眼,我忍了好久想让她赶紧闭嘴,但是又怕伤了她的面子,我只能狠狠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吐了吐舌头,脑袋超前探了一下。把剩下的话和唾沫一起咽了下去。
母亲的言说,给我形成了一个大光环。在认识的人中间,我被架起来了。从小的时候,甚至是我的同学背后好几次跟我告状说,你妈说你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名,但是第一名的不是我吗?你妈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我没有生气,就像是我的母亲偷偷拿走了他家的锄头、犁、扫把一样,没有像以前串门一样有礼貌,而是不经允许的偷走了。这份过错我要替她承担,承担诉说人的诉求。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我只要去村里小卖部买一包三鲜伊面。然后把包装撕开,面饼一掰两瓣(实际是很难的,毕竟面饼很脆),我留下一半面饼,剩下的面包括调料包和塑料袋都给他。在这一点上我没有遗传母亲的小气。换做是母亲在我的位置,她宁肯是忍受别人指着鼻子骂,绝不会多花一分钱去讨好他们,这导致母亲的日子很多时候,变得格外艰难。
不能生孩子的事情给她心里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甚至让她睡觉都很少翻身了。她就这样蜷缩着,她说赵桂芝经常跟她说,你看你就是一天到晚炫耀你有个好儿子,这下好,老天爷惩罚他了,让他没有儿子。赵桂芝和我母亲的娘家是同一个村的,我不确定她们当年上学的时候,是否是同一个年级,更不知道在学习上谁更略胜一筹。但是可以肯定在生孩子的事情上,我给母亲蒙羞了。一向给母亲赢得荣誉和脸面的我,在这件几乎看似简单,简单到但凡是个人,想做就能做到,甚至不想做也能做到的事情。却让我得不到,让母亲得不到。让她失去尊严和脸面。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从小到大,很多事情虽然不能达到,但是至少能靠近,在捍卫母亲尊严的事情,我可以说屡战屡胜。赵桂芝的儿子,比我小两届,也许是她结婚晚,也或许是她也曾短暂经历过没有孩子的痛,但是老天眷顾她,她有了一个儿子。但也仅此而已的,一路上,母亲都是扬眉吐气的,甚至村里的人,比我更了解我。赵桂芝或许也会因为我的存在,导致她的儿子没少挨揍。
但是她总算翻身了,她们之间的暗自较量,未必比高考轻松多少。母亲虽然没有上过什么学,也不会随时兜里装一个本子,记录关于我的点点滴滴成果,但是她却能张口就来,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只要遇到人,她总能在不经意间娓娓道来。没有人质疑她说的是谎言,甚至故事中被诉说的我,听到也会恍惚,我曾经真的是这么优秀吗?有些事情无从对质,但是生孩子的事情,无可辩驳。
其实我不愿意把家庭当成法庭,一是一,二是二。我也很难开口跟母亲说,你看看,现在还有不结婚的呢,还有不要孩子的呢。你儿子够优秀了,你知足吧。可是我张不开口。面对母亲的困境,我很自责。
母亲以前开朗、勤劳、好胜。上山干活时,在宽敞的路上碰到人,总会提前拿出发黄的牙齿,递上一句,这是上哪去来?然后又收回牙齿,自顾自地微低着头朝铎山疆走去,那时的她,走的起路来沉重又轻盈。
自从不能生育的实事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裸露在外边以后,她似乎变了,变得吝啬,不轻易拿出她发黄的牙齿,话是一句不少,但就是嘴唇碰两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除了晚上的呼噜声变得微弱间歇,又多了一个坏毛病,父亲说她经常回到西北疆河沿的坡地坐着,屁股下面什么也不铺、不垫,以前她至少会脱下鞋子垫着,或是把手里的尼龙袋子展开铺上。现在这些对她来说都变成了繁文缛节。她内心或许在寻求解放,努力解脱。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我有深远的忧虑,倒不是担心她想不开跳水库,也不是担心她从此抑郁。这都不至于。我唯一担心的是,她长久不肯拿出她发黄的牙齿,进而也不再洗刷、不在呵护(她之前走亲戚或是遇到重大活动或节日的时候,她会拿出年久尘封的牙刷涂抹一段短短的牙膏,像是暑假最后一天补作业一样草草刷几下,走个过场)这发黄的牙齿。很快她的牙齿,得不到清洗,因为没有值得她清洗的事情,也得不到晾晒,因为没有值得她晾晒的理由。慢慢牙齿松动,脱落,最后全部的牙齿掉光,只能喝粥,在最后......让我心疼,让我焦虑。
这就是我焦虑失眠的根本原因,不是不能怀孕,不是的。
后来,我想到了孟子的母亲,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天下的母都慈,天下的子都孝。孟子为母亲做了什么,我不懂。但我要做点什么。
我打开手机,下载了一个链家APP,我想看看,给母亲买个房子,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嗯,这就是我的深谋远虑。




   

黄海文学 发表于 2023-11-24 10:30:51

这是小说的一段,不是小说,因为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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