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利 于 2025-1-22 05:24 编辑
户主 董是 他差不多是最早来的。 四点醒了。从暖瓶里倒出一盆底的热水,又从缸里舀半舀子凉水,李涛伸出手指摸摸,温的。毛巾缠在脖子上,头埋进盆里,他开始洗起来。在村里,他爱干净是出了名的,隔三差五就要洗洗头,但凡出门(走出村子到其他地方办事)都要洗。相比那些胡子拉碴,身上穿着灰扑扑衣服的庄稼汉,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开着几个月前刚在镇上买的三轮电动车,这已经是第三辆了。本来是打算买柴油的,后来又想了想,最终还是买了电动的。一方面充电省心,更重要的是想让鲁萍萍也能开,哪怕不能开着上山干活,下雨下雪接送孩子也方便。不过话说回来,但凡李涛在家里肯定用不着她。他愿意接送闺女,想跟她有更多独处的时间,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感情需要慢慢处。 李涛把秋月梨一筐一筐卸下来,摆放在身后,又把电动车赶到邮局门口的空地上。摊位不大,两米多。是人家临时匀出来给他的,自己常年不赶集,只是下梨这个把月,才会赶集。摊位费二十五一天,不便宜。今年梨行情不好,不到三块钱。梨落下来,他就和母亲在平房里挑拣一遍,能达到一级果的都捡出来,其他有磕碰的、有锈的,或者果型不好的逢集再卖。好果虽说不贵,总归不用发愁,老客(收购梨的客户)都会在批发市场等着。开着拖拉机去了,价格谈拢,一手卸货,一手交钱。赶集就没那么容易了,靠到晌午,有可能也卖不了一筐。毕竟,这东西在农村不稀罕,要是弄点鱼,海鲜,哪怕是鸡肉,鸭肉都行。唯独这些菜或者水果啥的,不好卖。庄稼人就不缺地里产的。 那也比低价卖给做罐头厂果汁厂强,他们才给几毛钱,把这些果跟落地果一个价,太亏了,赶集好歹一块五是能卖上。李涛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但鲁萍萍却不这么想,她总抱怨他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咱们十多亩梨园,你这个卖法猴年马月能卖完?就不能去想想办法,看看找人来收?就一点不知道动动脑子!” “要想你去想,我是没办法。”话在嗓子里打个转,又咽了下去。 李涛当然知道她的小心思,是想让他去找当年打工的老板,让他帮着想想办法。老板开的是蔬菜加工厂,怎么说也算跟水果搭一点边。 李涛故意不接这个话茬,自己不好意思张嘴求人,毕竟跟人家非亲非故,况且,老板当年对鲁萍萍总是动手动脚,不怀好意。一个有妇之夫,三天两头无事献殷勤地靠近她,让他看着厌烦。哪怕鲁萍萍事后解释好多次,他们之间没什么,只是老板爱跟她开玩笑而已,别把人想得那么下流。 今天还算顺利,电动车上卸下来三筐,最后一筐也差不多见底了。赶集的人像嘴里吐出的烟一样慢慢散去,阳光下不知谁掉落的几个苹果被踢过来踢过去。他的摊位在丁字路口的南端,这里是卖蔬菜水果的区域。他旁边摊位是卖柑橘的,就是那种小柑橘,一块钱一斤,像一座小山堆在地上。前些年这都是金贵玩意儿,过年来客人才舍得买一点,但往往还没舍得吃就烂了。他心想,临走时要给闺女买一点。每次赶集总要带点东西给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有时会仔细琢磨,假如是亲闺女,自己会不会这么处心积虑做这件事?或许也会,但不会这么刻意。他还记得上次赶集买香蕉,有一块五的,有两块钱的,区别是一块五的小而且香蕉皮有点发黑。“肯定没坏,就是不好看。”老板扯下一根,剥开皮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朝他嘴巴递过去。最终,还是选了两块钱的。如果是亲闺女他会选一块五的,一定是。事实上,母亲私下也多次跟李涛说,让他要个孩子,父亲活着的时候就盼望能有个孙子,况且毕竟闺女不是亲生的,养好了行,养不好……李涛不这么认为,“咱家又不是有家财万贯要继承,再说了,自己养的难道就能孝顺?”母亲就不再吭声了。 李涛对闺女这些微妙的心理,鲁萍萍不会在意,她就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别说两块钱的香蕉,哪怕买七八十块钱一斤的车厘子,她也不会琢磨李涛的心理,她只会吼几句,说他败家,有点钱烧的不知道姓什么。 他买了十块钱的柑橘,把空筐装上车,临走前,听到了这个消息。 十二点半,肚子开始有点饿了,去北街口喝碗羊汤,外加两根面鱼,就能吃得饱饱的。羊汤十五,面鱼一根两块五,一共二十。又是一个摊位的钱。况且鲁萍萍肯定给他留着饭,不管多晚都会留着。以前没结婚的时候,母亲会把饭放在煤气锅里,他上山干活回来,母亲就会拧开煤气热一热。鲁萍萍觉着没那么娇气,再说了又不是大冬天的,她就把饭放在锅里,等李涛回去就对付几口。为这个事,母亲说过她几次,当然很委婉,说,他干活那么累,还是要吃口热汤热饭。她想说要不娶媳妇干什么,但还是把后半句咽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年轻不注意,老了胃要遭罪,你爸就是年轻的时候不舍得吃,就是吃凉玉米饼子垫饥,老了就经常胃疼。”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鲁萍萍满不在乎说:“就你儿子娇气,以前在工厂打工,我们上夜班,下了班就啃几口方便面,照你说还活不下去了。”母亲就不再跟她争论,但凡李涛没吃饭,她都等着回来,亲自给他热口饭,哪怕因此不能上山干活。鲁萍萍确实在吃的方面也从来不挑剔,母亲做什么她就吃什么,什么咸了淡了,熟了糊了,这些话都是从李涛嘴里蹦出来的。她倒不是不好意思对母亲说,生活这么久哪有什么不好意思,就是不在意。天亮了,她吃完饭就开始上山干活,剪树枝、除草,甚至自己一个人灌上水去给果树打药。李涛总是说别这么能干,女人就是围着锅台伺候老爷们就行了。鲁萍萍只是白他一眼,不吭声。 “卖得挺快啊?” 在李涛低头看手机的时候,赵波已经蹲在了摊位前。她顺手捡起个梨,用衣袖象征性擦了擦,然后“咔嚓”咬进去一大口。秋月梨汁水还是很多的,像一些网红展示的,如果使劲捏碎,就像刚洗完的毛巾一样多。梨在嘴里嚼碎,汁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她迅速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了一下。 赵波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她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胳膊被绞断了,还是右手。没法干重活,就只能想办法谋一些营生。于是开了村里唯一的小商店。 平日里都是老泰张罗着商店,去进货。秋忙时,就是赵波。她虽然不怎么识字,算账也不太行,顶多两位数加减。但,她嘴勤快爱说话。 “嗯。”李涛从地上捡了四五个,用红色塑料袋装着,递给她。 “不用,我尝尝就行,老泰也不爱吃,”要不说人家夫妻感情好呢,首先想到的就是她老头子。“我吃个就行了,今年梨价真是白瞎了。” “瞎不瞎跟你没啥屁关系,反正你是旱涝保收。”李涛又把装好的梨递到她跟前。 “保收个屁,咱巴掌大的村,靠商店能卖几个钱。欸——”她的手突然在空中拍了拍,像是拍打了一下李涛的肩膀,又凑近了一些,“我上次去市里进货,你猜我看见谁了?” 李涛笑了笑,“看见谁了?你老相好的?” “还真被你猜着了。”赵波表情严肃,眉头紧锁。 “你就不怕老泰他砸死你。” “不是我——是你家萍萍。”赵波迅速把梨咽下去,梨核顺手丢了出去,又搓了搓手接着说,“那天我去进货,在小北站等车的时候,我看见萍萍跟一个男的拉拉扯扯,好像是在打嘴仗。过了一会儿就进了北面的拉面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我本来打算过去凑近再看看,旁边还有两袋货,怕被人偷走了,就没去……”后来,车进了站,她把货装在大客车的后备箱(大客车司机是赵波娘家村的),看看时间还早,就心里忍不住还是去偷偷瞟了一眼,就是她。 到家门口的时候,李涛才想起来小柑橘落在集上了。 掉头。他骑着三轮朝集上驶去。刚爬上大旺家村疃前的坡,他一想,不对,肯定早被人捡走了,去了也白搭。 又掉头。 晚饭是母亲做的。一个白菜炖粉条,一个炒土豆丝,一个腌花生。其实腌花生不算,顶多是配菜,顿顿都有,父亲去世之前就有,主要是作为他的下酒菜。去世以后这个习惯也是至今没改。鲁萍萍曾说过,不要吃腌制的,致癌。母亲说啥癌不癌的,人吃五谷杂粮能不得病,哪有这些穷讲究。母亲跟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先抬头看看鲁萍萍的表情,再低头继续说。哪怕是她不愿听的,母亲有时也不会像李涛一样都咽到肚子里,而是脱口而出。但说完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等待家长的批评,唯唯诺诺。 是的。李涛一直在心里踌躇,“她到底是去见谁了?”问,势必会吵架,否则她会主动告诉他,又何必要他主动问。不问,今晚恐怕是很难睡着了。他就是这样内心戏特别多的人。 母亲把饭桌端到炕上,李涛还在发呆。闺女趴在窗台写作业,本来给她买了一个折叠的小桌子,她总嫌弃太短,胳膊放不下。 “赶紧吃饭。”母亲把筷子递给李涛。 “今天卖了多少钱?”鲁萍萍低头喝了一口白米粥问道。 往常,每次卖完李涛都会主动把钱给她。也不是全给,要扣除零钱。李涛很细心,收摊之前会把零钱跟别人兑换,换成一百的,或者五十的。他喜欢零钱,又不喜欢零钱。当年上学的时候,拿着一堆零钱交学费的场景,让他倍感羞辱。母亲和父亲又怎能理解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虚荣心呢。所以,他从来没有给闺女零钱交学费,甚至没有给鲁萍萍零钱。 “今天还……还行,”李涛本来想发几句牢骚,比如不好卖,当初不应该种梨树。但是他都咽下去了,接着说,“现在小柑橘才一块钱,真是不值钱。我听说有些地方开始砍伐梨树了,明年的价格估计能上来,应该是个大年。”说完,他端起粥大口喝起来。 他嘴里能守住事,但脸挂相,从回家到晚上一直耷拉着脸。 “我在集上看见赵波了。”晚上睡觉时,李涛翻了个身,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鲁萍萍说。他睡在靠墙的一侧,旁边是鲁萍萍,再旁边是闺女。他们一个被窝,闺女单独一个被窝。母亲在西屋睡。 “看见就看见,有什么好说的,她又不是啥大人物。”鲁萍萍有些不耐烦。也可能是累的,她今天一个人去大旺家压挂面了。本来李涛说等卖完梨他去。她说不用,还是自己骑着电动车去了。她说压了挂面要送一箱给莱阳一个老朋友,以前上班的时候经常帮助自己。李涛说,谁?她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今天丢的小柑橘,我明天上午还想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李涛还是要去,很坚定,甚至是迫不及待。 “你是不是有病?怎么就不动动脑?集上来来往往的人,给你留着?我看你一天到晚就是闲的。真不知道脑子里装着什么,咱家这么些梨,你不发愁,还整天想着十块八块钱的东西丢了,你真是他妈的鼠目寸光!” 早晨八点多,他骑着三轮车到了集上。他没有去摆摊的位置,而是直接去了移动营业厅。 营业厅在镇上大集的路东北角,比马路高出一截,水泥铺的平台,光滑整洁。平台上摆放了几盆花,看不出什么品种,几朵花爱答不理地默默开着,被大片的叶子遮盖着。旁边放了一个马扎,李涛把马扎挪了挪,坐下。营业厅的卷帘门没推上去,上面贴了一张A4纸:有事外出,马上回来。当时看到这个几个字,李涛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怒火,他真想朝白色卷帘门狠狠踹一脚,但还是忍住了。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他使劲吸了一口。 在他等得不耐烦时,一个胖女人骑着电动车停在门前。刚开始,他以为也是过来办业务的,直到她先开口。 “来这么早,办什么业务?”胖女人边用力推着卷帘门,边问。像是人被挂在秤上似的,腰部一圈白花花的肉露了出来。 李涛使劲吸了一口烟。像是没消气,又像是不知如何作答。 等胖女人把电脑打开,工作服套上,他才开口。 “我想查查我手机的通话记录。”他摸了摸嘴巴。 “通话记录?”胖女人抬起头,眉头皱了皱。见李涛没吭声,又接着说,“手机带了吗?” “没有。” “那不行,不带手机没法查。”胖女人继续低头整理桌子上的资料文件。 李涛在路上就开始谋划怎么能查到通话记录。肯定不可能跟鲁萍萍把手机要过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不可能跟营业员说自己想查查老婆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这简直是笑话,万一传到村里,就丢大发人了。况且人家是公家单位肯定要按规定办事。幸亏——他突然想起来当时办卡用的是自己身份证,而且是他亲自来办的。当时她为了表示自己彻底切断过去,跟他好好过日子,要重新办卡,重获新生。那时候她离婚没多久,她前夫经常给她打电话。 “我的手机丢了,通讯录也没存,”李涛声音柔和很多,手放在裤兜捏了捏烟盒,如果是个男营业员,他肯定会笑盈盈地递上一支。他拿出身份证轻轻放在胖女人面前,“这是我的身份证。” 胖女人没吭声,把一摞文件使劲往旁边挪了挪,开始在黑色的键盘上噼里啪啦敲起来。“用不用再给你办一张卡?”“不用,千万别办,”李涛补充了一句,“说不定手机能找着呢。”此后他们就没有任何对话。 一阵沉默。 鲁萍萍前夫的电话号码,他是知道的,不仅是知道手机里还存着。但是从来没有打过,甚至把他屏蔽了,而且把他的抖音通讯录也关闭了,他害怕会把自己的抖音推送给他或者把他的抖音推送给自己,虽然自己从来不在上面发送任何东西。但是他还是希望“井水不犯河水”。这个电话号码也是他偷偷从鲁萍萍的手机通讯录翻出来的,后来她知道了,还打发了一次火,说,他根本就不信任她,两个人过日子不交心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离婚。当时他是没有抓到她跟前夫联系的把柄,只是好奇他们有没有私下联系。 李涛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营业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