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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街胡同,据说有600多年的历史,历史学家称她为城市的根,但现在这里却成为了市中心最棘手的棚户区。 在胡同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它没有名字,甚至不仔细看,连出入的门都找不到。杂货铺的四周被一层层爬墙虎缠绕着。虽然眼下已是冬雪纷飞,可是枯黄的枝条,还是牢牢地抓住斑驳的墙皮固执地蛰伏着。爬墙虎将杂货铺悄悄地隐藏起来,在这条快要被人遗忘的胡同里,这间小杂货铺,卑微地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可是,长街胡同的居民,没有人不知道无名杂货铺,特别是男人,他们像着了魔似的,每次路过都要歪着脑袋朝杂货铺狭小的玻璃窗里望去。 因为在饼干、香烟还有一桶桶方便面的深处,隐藏着一张如同白云般纯洁的脸。虽然,杂货铺里昏暗,但是那抹若隐若现的惊艳却足以沁人心脾,让整条胡同里的积雪瞬间融化。 在这张脸的下面,有坚挺的乳房,平滑的小腹,纤细的腰身,再往下,还有一辆冷冰冰的轮椅。 她的名字叫安妮,十八岁那年,因为车祸,永久地被困在了轮椅上。 安妮的眼神像是被忧伤洗过,悄无声息地望着胡同里的一切。她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在长满藤条的杂货铺里躲了整整七年。杂货铺的后院,有一间简陋的瓦房和一处简陋的无障碍厕所,可这些足够满足安妮的一切生活需求。她靠着每天来送饭的舅舅照顾,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胡同里,从来没有跨出大门一步。 安妮无神地望着对面正在装修的门头房。一个大红色的灯箱,被几个工人努力地扶正。彩虹推拿的牌子在这个三九天里,似乎给胡同里带来了些许的温度。 这是一年里第三个来此租店的人了。年初是个帅哥开的酒吧、夏天改成了洗头房,而现在,却被一个握着盲杖的小伙子租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虽然一眼便知是批发市场上的便宜货,但在这个邋遢的胡同里,却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小伙子站在街角,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好像一只蜜蜂,寻找着花蜜。 “这人真奇怪。”安妮一边向他投去忧伤的眼神,一边低下头小声嘀咕着。 “嘿!我叫陈立达。是彩虹盲人推拿店的老板。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不知什么时候,握着盲杖的小伙子已经走到了杂货铺的玻璃窗前。他低下头,准确地找到了玻璃窗上的开口。 安妮吓了一跳,杂货铺的小窗口如此的不起眼,更何况他还是个盲人。安妮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一脸阳光笑容的陈立达。 “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人?”安妮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小伙子的黑墨镜,似乎要揭穿这个假盲人的真面目。 “我闻到的啊。”陈立达一边说着,一边将鼻子伸到玻璃窗里,仔细地闻着。 安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她努力地将身子向后躲闪着,生怕对方的鼻子碰到自己。 “滚开,你这个假瞎子!”安妮的脸上浮现出被羞辱的愤怒。 “我是真瞎,但鼻子也是真灵,啥味道呢,说不出来的香味。”陈立达贪婪地嗅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将自己的墨镜摘了下来。 陈立达的眼睛没有生命。“看来他真的瞎了。”安妮一边悄悄地用手在陈立达面前晃了晃,一面在心中暗暗嘀咕着。“对不起,我……”安妮的声音重新变得纤细而又哀怨。 “没关系,我的确不像瞎子,自我介绍下,我叫陈立达。”小伙子爽朗的声音让安妮有些无措。 “陈……”安妮下意识地重复着,陈立达以为安妮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口袋本,拿出笔,摸索着写下自己的名字。“陈立达,耳东陈,站立的立,到达的达。”一个瞎子写字,安妮还第一次见,陈立达的字虽然有些歪,但整体上却出奇地工整。 “你会写字?” “我不是先天瞎,十岁才瞎的,我还拿过硬笔书法一等奖呢。写字不在话下!”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那天,陈立达不仅拜访了安妮,还将胡同里大大小小的店铺全都走了个遍。长街胡同的居民与这条胡同一样,总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他们茫然地看着陈立达这个不速之客,然后报以礼节性的微笑,但大家都不打算真的与这个瞎子做朋友。当然,张大嘴除外。 张大嘴成为了陈立达推拿室的常客,这一点安妮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张大嘴是这个胡同里最爱沾小便宜的男人。他以哥们的身份走进按摩室,一番称兄道弟,为的便是可以享受到一次免费推拿。 尽管张大嘴的战术很蹩脚,但陈立达还是很乐意为哥们服务的。 张大嘴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十分享受。陈立达一丝不苟地在哥们的后背上揉搓着,就像是完成一件艺术品。 “你的眼睛啥时候看不见的,一点也看不到了?”张大嘴对陈立达的眼睛很感兴趣,而陈立达同样毫不避讳。“十岁的时候,突然瞎的,去了北京,没用,治不好。” “这种最难受吧,还不如生下来就瞎。”陈立达没想到张大嘴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上话。 “我感觉你和她能有共同语言。” “谁啊?” “杂货铺西施安妮呗,她七年前车祸瘫的,也属于半路残废。”张大嘴的话让陈立达有些惊讶,见对方不说话,张大嘴又补充了一句“她比你惨,爹妈都撞死了,就剩她了,还不如一了百了。” 那天,在按摩室,张大嘴还说了很多八卦,但陈立达就记住了安妮和那场车祸。 2 胡同里的日子,像是白开水,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走,没有多少值得回味的故事。直到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陈立达才又一次敲响了杂货铺的玻璃窗。 那天夜里,狂风从大海深处呼啸而来,年迈的长街胡同被吹得瑟瑟发抖,几根电缆被拦腰截断,打出了耀眼的火花,没过多久,变电箱冒出了烟,然后是火苗。 “着火了,快打119!”年久失修的胡同乱成了一团,呼喊声与救火车的警笛让胡同变得喧闹起来,好在发现及时,变电箱只是被烧坏了而已,并没有殃及其他住户,但寒风里的胡同却因此断了电。 这里的居民早已习惯了断电。他们从抽屉里拿出各式各样的小夜灯应急,而安妮则推着轮椅,重新坐到了杂货铺的玻璃窗前。因为按照经验,很快就会有人跑来向她购买充电的小夜灯或者是电池了。 果然不出所料,黑暗的胡同里,一个微弱的光正颤巍巍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安妮习惯性地将电池握在手里。她对长街胡同的居民没有什么好印象,因此,只希望能够尽快地完成交易,不说一句废话。 那个光亮,越来越近,狂风之中,陈立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安妮的杂货铺挪来。 “真奇怪,他怎么来了”安妮将头往玻璃窗前凑了凑,想要确定一下,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可是还没等她看仔细,陈立达就已经敲响了玻璃窗。安妮与陈立达的脸靠得很近,只有一扇玻璃窗隔着。安妮拉开窗,陈立达的鼻子又一次伸了进来。 “嘿,停电了,我给你送个灯,充电的。”陈立达一边说着,一边将放在胸前的小夜灯放到了柜台上。灯光微弱,但足以照亮杂货铺的一角。 “我不需要它,我就是卖夜灯的。”安妮说着将小夜灯推到了陈立达的身边。 “是吗?”陈立达听了安妮的话有些局促,他将盲杖放在胸前,两只手有些不安地在柜台上敲击着。 “我其实是担心你没光亮不方便,都是弱势群体,互相帮忙嘛。”陈立达终于找到了将夜灯推回去的理由。 “谁是弱势群体,你给我出去!”安妮的脸上布满了被羞辱的悲愤。她将身子挺得直直的,就连那双柔软的手也被攥了起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陈立达还没有说完,安妮却将玻璃窗使劲地拉上了。 铝合金的边缘狠狠地撞在了陈立达的肩膀上,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窗被“嘭”地一声关上了。安妮的脸再次隐藏在了无数个方便面桶的后面。 安妮低垂着眼帘,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流下来。窗户外的陈立达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像一只警犬。安妮通过被泪水打湿的视线,悄悄地躲在方便面后面注视着对方。 那晚,安妮独自一个人在杂货铺里呆了一宿。前半夜窗外有陈立达陪着她。后半夜,陈立达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安妮的身边只剩下那个越来越微弱的小夜灯与她作伴。 虽然,陈立达的话让安妮的心又多了条裂纹。但是,在长街胡同的七年间,却第一次有人在断电的夜晚想到自己。安妮看着身边的小夜灯,甚至感觉,刚刚自己的反应有些小题大做了。 从那个断电的夜晚开始,安妮悄悄地关注起陈立达。她将自己隐藏在饼干与方便面的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彩虹推拿店里的一举一动。陈立达的脸上始终充满了笑容,好像长街胡同的一切都是那样美满。这让安妮开始怀疑,失去光明比失去双腿要微不足道许多。但是当她闭上眼睛,体验黑暗时,才发现眼睛似乎更重要一些。 3 滨海小城,气候总是说变就变。前几日的狂风造成的破坏还没有收拾干净,太阳便将金色洒满了这条胡同。 陈立达坐在店门口,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惬意。而玻璃窗里,安妮则已经习惯性地向他投去清澈的目光。 “嘿,阳光多好啊。为什么不出来晒一晒。”陈立达竖起盲杖,准确地指向了玻璃窗。安妮没有想到,自己躲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后面,还是被陈立达发现了。 安妮下意识地将轮椅往后推了推,使自己彻底隐没在昏暗之中。可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陈立达已经站在了玻璃窗的前来。 “嘿,你要是讨厌我,我就给你腾地方,不过说真的,今天的阳光的确好!”陈立达说得很诚恳。 “张大嘴没有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出门吗?”安妮的话显然充满了挑衅。她知道,张大嘴一定将自己的所有秘密,全都当成推拿的报酬付给了陈立达。 陈立达听了安妮的话,脸上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将盲杖抱在胸前,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你知道的,大家只是关心你而已。” 安妮从鼻子里挤出了个“哼”字,但是心里却不再那样冷冰冰了。她将轮椅往前推了推,好让自己接收到一丁点阳光的温度。 “你为什么不打开玻璃?冬天的太阳是很脆弱的。”陈立达说着用手轻轻地敲了敲玻璃窗。 安妮看了看陈立达,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透过玻璃的阳光。 “得了,我不跟你抢阳光了,我撤了!”陈立达说着,转身走进了推拿店里,并不忘将店门带上。 阳光像是香槟酒,肆意地喷洒在胡同的各个角落。安妮看着推拿店里,陈立达若隐若现的身影,嘴角终于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这笑容,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时光里,似乎凝固了一般。 安妮踟蹰了一会儿,终于拉开了玻璃窗。没有了玻璃的阻挡,阳光变得更加温暖起来。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饼干和方便面的气息还是难以消除,但是阳光的味道,还是能够在其中脱颖而出。 安妮闭着眼睛,面前变得红彤彤的。她似乎什么都忘却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片美丽的阳光下,安妮却唯独想着陈立达。安妮努力地晃了晃脑袋,希望将他从自己的脑海里抹去。安妮试了好多次,但是那个该死的陈立达像是在自己心里安了家,就是不肯出去。 安妮睁开眼睛,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彩虹推拿店里。陈立达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仰起脸努力地嗅着,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安妮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关注这个瞎子了,可是当她低头的一瞬间,还是恋恋不舍地瞥向了陈立达。 这一整天,安妮都没有关上玻璃窗。虽然,屋外的寒气时不时地穿透安妮的衣服,但是安妮并没有感到多少寒冷。 正当安妮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吸收着阳光的温暖时,几个孩子闹哄哄地从远处跑了过来,安妮心中的宁静瞬间烟消云散了。 跑在最前面的孩子叫王八头,是长街胡同的孩子王。他的力气最大,鬼点子最多,安妮对他很没有好感。王八头朝安妮一笑,安妮便知道这个家伙又要故技重施了。正当安妮准备关上玻璃窗时,王八头却快人一步,伸出他那双大脏手,将摆在柜台上的糖果拨弄到了地上。 “哈哈哈!” 孩子们的笑声像是助威号,让站在最前面的王八头看起来更加的有恃无恐。 “你这个没教养的坏东西,把它们都捡起来!”安妮努力地用手撑起轮椅,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 “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捡自己出来捡啊。”王八头熟练地应对着。这是他屡试不爽的招数。只要将喜欢的东西从玻璃窗旁弄到地上,安妮说什么都不会出门来捡的。这样一来,这些糖果,便成了孩子们的战利品。 “你没教养!”安妮像是发诅咒似的,朝孩子们叫喊着。当然也是叫给孩子的父母们听的。但是胡同里的女人,都不愿多管闲事,更何况孩子有了糖果,反倒省了自己的钱。而男人们,却另有心思。他们渴望看到安妮推开大门,完全地暴露在阳光里。因此,安妮的喊声在胡同里显得软弱无力,除了跳动的阳光,似乎没有人愿意和她站在一起。 安妮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哀伤,她垂下眼帘,将白云般纯洁的脸庞,隐藏在了无数方便面桶的后面。她缓缓地关上玻璃窗,像往常一样,默认了孩子们的成功。 王八头朝身后的小伙伴们摆摆手,大家一哄而上争抢着散落在地上的糖果。 “嘿!赶紧把你们的脏手拿开!”听到喊声,孩子们吓得一机灵,陈立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孩子们的身后。 “这些糖果是我的!”王八头挺直了胸膛迎了上去。 “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难道你们的爹妈没告诉过你们?”陈立达故意扯着嗓子喊着,显然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听见。 “我们没有偷。那个瘫子不要了,我们才拿的!”王八头转动着大眼睛,一板正经地说道。 “谁说人家不要了?“陈立达将能表达的严肃全都堆在了脸上。 “她不出来捡,就是不要了。”王八头将脸撇向玻璃窗里的安妮,显然是在示威。 “她不捡,我替她捡。”陈立达一边在地上摸索着,一面用鼻子在每个孩子身上嗅了嗅。 “奥利奥,还有棒棒糖,拿出来!”陈立达将自己厚实的手掌摊向了孩子。王八头没有想到,陈立达竟然能闻到藏在身上的东西,顿时愣住了。 “嘿,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再不拿出来,我可就打110了。”陈立达说着就在身上摸索电话,他的举动把孩子们吓住了。他们把藏在身上的东西丢到了地上。陈立达默不作声地将它们全都捡起来,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玻璃窗。 安妮打开窗,陈立达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在了柜台上。 “瞎子爱上瘫子了!瞎子爱上瘫子了!”王八头像是报仇般,大声地喊着。他身边的小伙伴也鹦鹉学舌似地重复着。一时间,刺耳的声音在长街胡同的上空不停地回荡着。 安妮默默地看着周围的邻居,女人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着,而男人们则向陈立达投去了恶意的目光。这些陈立达都看不到,似乎屈辱都被安妮一个人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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