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胡金洲

老兵

胡金洲

1

你听说过周朝的古音吗？

老兵他听过还会说呢。

汉川马口垸，音韵学家称之为周朝古音之乡。打叫＂呼”，滚蛋叫＂遣”，人叫“将”一一男将女将，不服输叫＂不服周”……。多得很。

老兵垸里落地，牛爷马娘（爷姓牛娘姓马）泥石流冲走了。吃百家饭长大。1940年参加八路军，一辈子跟着队伍摸爬滚打。

老兵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打仗齁苦啊，结的果子齁甜。

2

参军那天，他给八路军见面礼。天沒魚肚白，爬上村头大枣树，呼了一大嘟噜往树下溜。

狗子拎来一个大竹篮，努嘴叫老兵爬回去再呼一嘟噜。

老兵在树上蹬了他一脚：遣！给贵人送礼不看堆坨！

一一地主叫老兵和狗子上山放牛，牛绳拴楝树桩沒紧口，牛解了套。牛不见了，夜里溜进天望家灶屋，偎着柴火垛子睡了假半宿。

天望的爹把老兵和狗子抱到床上，自己睡在两个长条凳子上。早先日本鬼子来垸里清剿，媳妇被日本兵给害了。

早起，天望的爹拿麦子掺枣仁煮了一锅粥，一人吃了一大碗，老兵和天望的爹找八路军去了。

3

一到队伍遇上战斗。天望的爹怕老兵经不住阵势，领着老兵跳出战壕，给他挡了一排嚎叫的子弹。他倒在老兵怀里：＂天望交给你这个小男将了，当兄弟当儿子，由你小子说了算。“

一一天望比老兵小五岁，两个小男将两个姓。人前父子，人后兄弟。

狗子在家。一边当放牛倌，一边给八路军放鸡毛信。

拉屎树放早了，老兵打了狗子一顿。刘排长却表扬狗子：得亏你小子放的早，要不日本鬼子就包揑皮饺子了。狗子又拿拳头还了老兵一顿。

狗子拉屎再不放鸡毛信，放鸡毛信再不拉屎。老兵对狗子说：我俩算扯撑头（扯平）了啊，谁再裹筋（找事）谁是一一落下五个指头做乌龟在地上爬动。

4

老兵受了伤，躺在战地医院。一个护士教他认字，拿指头蘸水在桌上写"马克思”。老兵问她，这是谁呀？你爹吗？她说一个大胡子洋人。老兵儍笑：哦，一个洋男将。你喜欢外国男将呀？护士说：喜欢！他是咱们的大老师。他教你什么本事呢？护士说教全世界实现英特纳雄耐尔。

过了三年，老兵成了全师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5

老兵能爬墙上树，连长让他当了副班长。一次伏击日本鬼子，仗打赢了，队伍损失也不小。连长召开总结会，老兵站起来意见，说团长你下命令下早毬了，等鬼子都进了埋伏圈再打就好毬了。瞪着眼批评：你把恁乖的机会活整错过了！团长对警卫员说，看看！这小兵蛋子脖子后面长没长反骨？谁晓得团长一直混在总结会里头。会后，团长让老兵带一个排去打伏击。五个日本鬼子七个伪军从炮楼下来上庄子里刮粮。庄子前面两条道，一条大道，一条小道。老兵派两个战士推独轮车在小道运粮包（草包）。故意放伪军先过，让日本鬼子好发现。当鬼子跑入小道，个个成了活靶子。伪军听见枪响，赶到小道，吓得全都缴械投降。老兵五人换上服装，大摇大摆炸了炮楼。战后，惊动整个军区。《战地通讯》发表通讯《小诸葛假粮草诱敌入瓮，歼日军虏伪军炸掉大炮楼》。老兵当上了副营长。那年他十九岁。团长拉来瞅瞅，说你这小子咋还像个小兵蛋子呢一一沒架子。

老兵说：你见过猪吗？猪到临头就摆架子。

6

老兵二十一岁当团长，四五年，呼溜一下，撸下来当排长。

老兵跟日本鬼子拼刺刀，那个鬼子块头小，像没长熟的青枣，老兵唤鸡引狗，喌了几声，缴了他的枪。清扫战场，老兵解小手（小便），只顾尿，鬼子偷偷拿石头砸老兵，老兵转身给了他一枪砣。谁晓得这狗日的不经呼，呼死了。团长变成了排长。

呼死日本兵的时候，狗子正在林子里解大手（拉屎）。没多久，呼溜一下，老兵又官复原职。

一一狗子跑几十里路一身臭汗上师部做证。

7

老兵想狗子了，想死了。

院子门没关。天黑成锅巴底。老兵跨进院子，一眼就瞄见了那棵大枣树。

老兵对孙子说：＂天！它长得好嚇人啊！蓬松得像你奶奶烫的鸡窝头，把院子的半边天都遮住了！可树干不经长还是那么怂。树边搁了一个梯子……”

孙子叫了起来，“爷爷！快下来！你不要命呐？！＂

＂我属猴的。”

爬上梯子，伸手摸黑捋了几个枣子，下来转身，一双糙皮大手抱住了老兵。

俩人撞开房门，一起钻进了被窝。

＂那一晚上睡得真死啊！”老兵说，＂我们款（说）了睡，睡醒了款，一直到县长和公安局长找来才起了床。”笑，“那啫，日头晒破了屁股。”

第二天，老兵把狗子拉到休干所，在家里住了一个月。

什么住呀，活整叫日白（聊天）！两个人日了一个月的白！可能是日烦了，狗子要走。老兵想，么样伴（打发）他呢？儿子天望说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呢？天望买了一件齐膝盖头的长羽绒服，一顶绒线老人帽，一双耐克旅游鞋，一口四轮拖箱。

狗子喜欢的要不得，呼溜，一古脑儿拥在怀里。旅游鞋自己穿，羽绒服和绒线帽让老婆留着，拖箱给儿媳妇用。

老兵直笑狗子：＂你这老家伙会搞啊，不拍老女将的马屁，专门拍年轻女将的马屁！”

两个老男将哈哈大笑。

老兵九十九岁走的。

走的时候，老兵对儿孙和亲友们吆声说：我走了，谁也不许哭，谁不服周，老子今天敢不走了！

说得大家一愣，都笑了。

作者简介:

胡金洲，男，1945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小说界》《长江文艺》《百花园》《海燕》《工人日报》等30多家报刋发表小说300多篇，多篇短篇小说和小小说在全国获奖，五十多篇作品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小小说卷）》《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中国年度小小说》《小小说选刋》《微型小说选刋》《读者》《青年博览》《特别关注》等多种选刋和出版社文集，多篇作品入选全国与省中学语文阅读课文和联考试题，并介绍到海外，著有小小说集《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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