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包 董是 难道真能治好?刘慧琴琢磨着。 在诊所门口,她左瞧右瞧,咧着嘴笑。这是几天来她唯一的笑脸。来王伟家里一个多周了,她总是嚷着要回去。王伟把车门推开,轻轻按了一声喇叭,隔着马路朝她招手。 “上车,去吃铁锅炖大鹅。” 雨后,路面湿滑。王伟拨动了一下雨刮器,发出吱吱的响声。 “刚才你在看什么?”王伟扭头看了一眼她,把车窗摇了起来。 “反正我有点不太相信。”她坐在副驾驶,用脚跟在地垫上轻轻蹭了蹭。 当时,她看到诊所玻璃门上贴了一个广告,说是近期要请北京专家来坐诊,专治富贵包、静脉曲张这些疑难杂症,不开刀不手术,推拿针灸加外敷就能治好,治不好全额退款。 “这些东西你现在怎么还信?真是屡教不改。”王伟稍微往路中央靠了靠,怕雨水溅到路人身上。今年夏天有一次,她骑着电动车送一诺上学,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后边驶过来一辆车,右转开得很快,裙子被溅了一身水。 “等咱们吃完饭,我带你去了解了解,”王伟觉可能觉着刚才的语气不太好,又缓和了一下,“不过肯定不行,别指望。” 今天是一诺的生日,过了暑假才上的初一。老早之前就嚷着说今年生日想去吃崇文街新开的铁锅炖大鹅。还说她们同学有好几个都是在那里过生日的。又说人家饭店还免费送一人一碗面,而且服务特别好,不比海底捞差。说的时候,她手舞足蹈。 她们选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诺坐在有沙发的一侧,靠里,刘慧琴靠外,王伟独自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一个黑黢黢的大锅。跟农村家里做饭的锅一样,唯独不同的是烧天然气,家里的是烧柴火。 刘慧琴扭头扫视了一下周围,一楼厅很大,一共四排。桌子是实木的,做旧处理,每个桌子的角上贴了一个二维码。王伟掏出手机,用微信扫了一下,开始翻找,一诺把手机夺过去说,让她亲自点,因为是她的生日。其实也没什么可点的,就是大份还是小份,再就是选择配菜。有白菜、茼蒿、豆腐、娃娃菜、猪血、宽粉、土豆片、豆芽、油麦菜、白萝卜还有一些海鲜,不过海鲜需要单独收费。 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电视,正在放舞蹈节目,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演员们扭动的身体,穿着金黄色的裙子,闪闪发光,整齐划一地扭动着。刘慧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富贵包。在老家的时候,晚上会到村里的小广场去跳广场舞。她常常是站在最后一排,有时候跟不上节奏,有时候她会自己发明一些动作,比如抬起头使劲仰着脖子。毕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当然不能跟电视的舞蹈比,也没法比。想想自己当年的时候,也学过一段时间跳舞。那时候王伟上初中,比外甥女大一些,电视上一播放跳舞的节目,她会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地上跟着扭动几下,早晨的时候,会把腿伸到墙上,做几个拉伸的动作。后来慢慢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胖,别说拉伸,有时候蹲下都费劲。 那天到诊所时,天正在下着小雨。刘慧琴把电动车靠在路边,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套住车座。 推开门,一个保养不错的妇女坐在柜台里,穿着白大褂,抬头看看她。 刘慧琴指了指门口玻璃上贴着的广告传单。 “我想治治脖子上的富贵包。”说完,她就把衣领翻开给穿白大褂的医生看。 “你稍等,我让大夫出来给你瞧瞧,”女医生站起身,绕过旁边的病床,穿过狭窄的走廊,“有人来看富贵包。”她朝里面轻轻喊了一句,又扭头返回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你先坐,大夫一会就过来。”女医生指了指靠窗的一排椅子。 她在靠边的位置坐下,椅子发出“吱嘎”一声。诊所不大,墙上贴了几张人体解剖图,墙角有几盆花,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叶子茂盛,花盆上写着:花开富贵。 这时,女医生走到她跟前,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出照片递给她,“放大看看,你看看她们的富贵包比你的严重吧?”女医生边说着边翻动手机里的照片,“你再看看这是治疗后的效果。”确实是,她心里嘀咕着,效果真不错。其实,她没打算完全能治好,只要能缓解一下也不错了,但是看看这些病人比自己严重的都能治好。她慢慢开始有信心了,不就是花点钱,况且也不用闺女出钱,自己的钱足够。 “需要治多久?”她抬头看了看女医生。 “这个不一定,每个人体质不一样,不过两个疗程就肯定就有效果了。” 本来,这几天刘慧琴打算在家里好好休养,也不上山干活了,饭也不做了。好在地里也没有什么活可以干。虽然今年的苹果价格低,但至少没赔本。一想到村里好多人雇人套袋、摘袋,光工费就花费小一万,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着累点也值得。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临走的时候医生再三嘱咐,隔三四天再来,给换换药,别溃烂。 之前也打听过很多人,也去过医院,得到的答案都很一致就是必须开刀手术,她晕血,一看见血就害怕,况且不是别的地方,如果是胳膊或者大腿,眼睛一闭,一打麻药就挺过去了,毕竟是脖子,脖子连着脑袋,万一不下心......真怕有个三长两短。而且,医生也说了这个手术虽然不大,也有一定风险。当时王伟有点不耐烦说,不用听医生的,净是吓唬人,赶紧做了省心。她还是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医院,之后,王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没再问。虽然每次来的时候,王伟也能看到很明显的富贵包,像是骆驼身上的驼峰。甚至让人看不出究竟是驼背还是富贵包压迫的,她一直弓着腰。 王伟告诉刘慧琴,最近几天要加班,来不及接一诺,你来在来住几天。 “过几天不行吗?我......家里有点忙,我抽不开身。”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找了个借口。 电话那头传来深深的一声叹气,“我就让你别种地了,非不听,挣不了几个钱,一天到晚净是瞎忙,”王伟的喉咙发出一串刺耳的吼声,“一到用着你的时候,就这忙那忙,你再忙还有我忙吗?”说完没等她回应,电话就被挂断了。 村里的公交车一天三趟,早晨六点四十、中午十一点半和下午三点半,一诺是下午四点四十放学,下了公交再走两站就是学校,时间是来得及。 上午,刘慧琴拿了一些苹果、芋头、地瓜放在一个黄布袋里,这个布袋是当时在王伟家,那天在手机下单,送货的时候用着黄袋子装的,当时王伟说扔了没啥用,结果她卷起来了,说以后装东西多结实,就卷了卷装在兜里。 果然挺顺利,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掏出手机瞅了一眼,才四点十五。一诺今天戴着电话手表。手机里存着她的电话,心想万一公交车耽搁了,就给她打个电话,让她等一等,或者去附近的商店看看选点什么自己喜欢的玩具,等她到了再付钱。 这条路她很熟悉,虽然来学校接一诺没几次,但她经常来这边的小区卖地里产的东西,地瓜、芋头、土豆、苹果、桃子、玉米,几乎能卖的东西都来买过,有时候好卖,不到中午她就卖完了,有时候不好卖,要靠到下午甚至傍晚才能卖完。饿的时候,她就买个馅饼或者包子垫垫肚子,她和老头子一起来,开着三轮车。 有时候下雨,他们会去王伟的家里避避雨,老王不怎么爱上楼,一方面是楼层太高,在六楼,爬着累,一方面抽烟王伟总是叨叨,让他出去抽,次数多了,他就不怎么爱上去,甚至上去待一会,又推开门到门外待着,站在楼道的窗口抽支烟。 平日里,晚饭王伟基本就是炒一个青菜,熬一个粥简单应付一下。偶尔周末的时候带着她出去吃个快餐。这么多年,她的厨艺一直也没见提高。 王伟还没到家就接到一诺的电话。 “妈,开始走了吗?怎么还没到家?” “快到楼下了。” “姥姥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呢,快回来吧。”一诺在电话里说。 进门时,饭香扑鼻而来。 餐坐上摆了四个菜:可乐鸡翅、红烧排骨、西红柿牛腩,还有一个蒜苔炒肉。不年不节的为何做这么多菜,王伟心里犯起了嘀咕。 一诺在客厅看《武林外史》,时不时咧着嘴笑,抬头看了一下王伟,又扭头继续看电视。 “回来了?赶紧洗洗手吃饭。”刘慧琴隔着厨房的推拉门说。 王伟坐下来,陪一诺看了一会电视。 平日里一诺看电视,要叫好几遍,她才慢吞吞地起身。今天叫了一遍,她就立马起身去洗手间草草洗了几下手,然后赶紧到餐桌坐下。看来早就惦记着吃饭了。 “妈,你也快过来吃吧。”她给一诺夹了一根鸡翅,然后朝厨房说。 “你们先吃,还剩下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不用等我。”她说。 王伟在一家日资公司做翻译,平日里工作也不是太忙,偶尔也会加班。上大学的时候,她自己坚持要学日语专业,当时家里人都反对,觉着学这么个偏门的小语种,以后找工作肯定不好找,况且大家都讨厌日本,竟然要给日本做翻译,那岂不成了狗腿子了。她当时劝王伟说要不学个英语吧,到时候找工作能更好找一点。但是王伟很固执,还是坚持学日语。工作之后认识了她老公。当然现在说应该说是前夫。 就在她低头把鸡蛋汤端到餐桌时,王伟看到她脖子上的富贵包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一层纱布。 “妈,”她指了指,说,“你到底是去治了?” “是啊,没事,你看看效果挺好的。”说完,她把衣服又领子使劲拽了拽。 王伟坐着不说话。沉默良久。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跟你说话这么费劲,你为治这个病被人骗了多少钱, 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她把嗓门又提高了一些说,“咱们不是说等冬天的时候去医院做手术切除吗?”她把“切”字说的很重。 “没事啊,这次看效果真的挺好,主要是......我以前说过,我害怕手术,还是在脖子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在这之前确实也去过很多次诊所,有一次是医生说肯定包治好,三个疗程敷膏药就能治好,后来前后花费了四五千也没有效果。还有一次是打听到说推拿有效果,又去治了一段时间,钱也是打水漂了。此后,王伟就坚决不允许她在去私人诊所看病。也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没有别的办法,必须手术切除。她害怕地问,有没有风险。医生笑着说,是手术就有风险,怎么可能没有风险。这件事又被撂下了。 王伟起身回卧室,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快吃。”她给一诺夹了一块排骨,自己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 晚上,躺在床上她没有一点睡意,照往常已经鼾声四起。她睡在一诺的卧室,一诺和王伟睡在一张床。她睁着眼看头顶卡通的灯罩,隐隐约约的。当时是她去灯具店买回来,踩着凳子按上去的。那时候一诺还小,王伟经常加班,宋欣经常不回家。才几年的光景。 自从王伟离婚以后,她心里一直感觉沉甸甸的。 王伟大学毕业刚开始是在一家日资工厂做内勤兼翻译,后来认识了她的前夫宋欣,当时宋欣在维修班组。经常去她负责的仓库领材料,一来二去,他们就熟悉了。那时候宋欣热情幽默,经常买小蛋糕或者面包之类地偷偷塞给王伟。日子久了,发展成了恋人关系,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下班沿着夹河桥散步,周末一起逛街。在公司也成了公开的秘密。 后来水到渠成结婚了。 结婚后,宋欣的性情逐渐变得暴躁,时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脾气,甚至摔东西。王伟从小就没受过气,怎么能忍受他的欺负。常常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吵架,宋欣就搬到厂里宿舍,一两个周都不回家。这时,王伟就会给刘慧琴打电话,哭诉抱怨,说自己当初看走眼了,真想离婚。她清楚闺女的脾气,虽然跟宋欣接触不多,大概也了解他的性格。她心里有一杆秤:不能全怪女婿,闺女的脾气是有问题的,自己是她亲妈还一天到晚忍受她的指责和抱怨。所以,她总是劝王伟多相互体谅,等以后有了孩子就好了。 王伟听了她的话,毕竟结婚不久就离婚传出去不好听。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几年,直到一诺出生了。但是状况非但没变好,反而更糟。 直到那次她偷偷去宿舍找他,发现他和车间一个女工人躺在床上时,她彻底爆发了。把宿舍的东西砸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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