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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看不见的夜晚》-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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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看不见的夜晚
董是

离婚三年后,有一天,我和同事因工作的事情大吵了一架,一时冲动竟然提出了辞职。
我在这个单位干了二十五六年,从职高毕业进厂后就没有挪过位置。本来这点小事不至于辞职,但那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觉着这么多年都在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今天也让自己任性一次,索性就不干了。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刚开始的几天,心情特别好,像是长期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终于放了出来。每天睡觉到自然醒,哪怕窗外体育场再喧哗热闹,都能躺下睡个回笼觉。大概十点半左右才磨磨唧唧起床,洗漱完毕,再躺在床上刷一会手机,饿的时候就到厨房抽出几片全麦切片面包,然后煎个蛋,早餐就算解决了。
趁着天不算太热,我会带着马扎到小区门口坐一会。防止遇到熟人,我一般会往里走,在停车场附近的阴凉地,支起马扎,点上烟,开始思考人生......
回老家生活,就是思考人生的结果。自从父母去世以后,一年中除了清明节几乎是不回来的,偶尔长辈去世或是晚辈谁家生孩子了,我抽空开车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回来,天黑之前再匆匆赶回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次不一样了,算是叶落归根。虽然我正值壮年,但心已经老了。
这个老房子是当年爷爷给父亲盖的,虽然不是豆腐渣工程,也算东拼西凑:张家借几根椽子,李家借几车砖,才把房子盖起来。我本想把房子扒了重新盖,找人细细算了算账,五六万打不住。自从跟妻子离婚,为了撇清孩子的抚养权,我几乎算是净身出户,身无分文。只把之前买的二手捷达留给了我。
反正也不是娶媳妇,没必要把家装修得富丽堂皇,况且是在农村,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泥啊土啊在所难免,不像在城里,可以铺地板,干湿分离。想来想去,还是看钱下单,就把院子整修一下,墙重新粉刷一下,把发霉破旧的家具扔了,重新用复合板打几个橱柜和衣柜就行了。这样算下来不用两万就能搞定。
在找谁干的事情上,我犯了难。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在城里安家立业,留下村里的老人也没有体力干重活。我总不至于去城里雇一个装修队来村里修一栋破房子,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这三瓜俩枣。
这时候,王宝军端着一小盆草莓进屋了,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叔,今年也就六十多岁。
我接过装满草莓的小铁盆:“叔,我想把家重新收拾收拾。”
“瞎折腾,钱攒着再娶个媳妇比什么都强,”他伸出手指了指说,“你看看这破房子,哪点值得收拾?”
“我还想下辈子就在这里住了。”
“哎,听叔的,住不惯的。”
他转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家和他家是邻居,中间只隔了一道院墙。我和他闺女同岁,小学是同班同学。那时候晚上经常到他家串门,后来慢慢上学离开家,回家的日子少了,去他家的日子更是少了。只是当年偶尔从母亲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他老婆从平房摔下来了,他老婆眼睛瞎了,他闺女王芳又离婚了......
自从父母去世,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活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道是活得自我了,还是自私了,可以说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如果母亲知道我离婚了,辞职了,躺平了,不知道她是会默默流泪,还是破口大骂
为了振作生活,我还是坚持让王宝军过来帮我干活。
在我的印象中,他什么都会干,用竹藤编筐,编篓子,养兔子,打家具,砌院墙,抹水泥地......他会的这些活,足以应付我的装修。
我去镇上买了水泥、沙子、石子、腻子粉,又买了一些菜和鱼肉,然后雇了一辆三轮车拉回去。车费当时谈的是五十块,后来到了家,我说帮卸下来,司机师傅不情不愿地说,卸车要单独收费,再加二十。
我说:“你这不是坑人吗?当时我买的时候,你可没说卸车还要单独加钱啊。”
师傅从兜里掏出烟点上,神情淡淡地说:“你去打听,都是这个价,我干了这么多年了,肯定不会骗你,再说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我二姨还是你村的,乡里乡亲,放心。”
“你二姨是谁?”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赵晓燕,”他用手指了指,“你们这排房子再往前,再往前,路南第二家。”
这么多年常不回家,很多人都生疏了,哪怕名字在嘴边也叫不来。
“她男人叫什么?”
“二姨夫姓王,叫王金义,以前还是你们村的电工,”他看我恍然大悟的样子,“想起来了吧,不过不是我亲二姨,是我妈的表姊妹。”
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我们村的电工怎么能不知道呢,印象中他整天背着一个帆布的书包,书包隐隐约约有一行红字:配电公司,前面几个字脱落了。
我说既然都乡里乡亲就便宜点。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如果他真是坚持,我肯定还是会给的,我肯定不愿意为了二十块钱干这种苦力活,我更不好意思让王宝军卸,人家本来就是免费过来帮忙,我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干。
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行,那就十五吧,再不能便宜了,你看着大热天。”
他干活很麻利,一会儿功夫便整整齐齐码在了靠墙的位置。这个位置,我早晨走之前用铁锨铲出来一块空地,准备用来卸货,还留了一块位置用来搅拌水泥。水泥十五一包,一共十五包,沙子八十,腻子粉一百,加上车费六十五,一共四百七十。我回家从冰箱拿出一瓶可乐递给他。
他用手机收了钱,可乐他没要。摆摆手说自己有糖尿病不能喝甜的,临走又补充了一句,本来烟都不能抽,都是背着老婆偷偷抽。说完嘿嘿地笑起来,被香烟熏黄的牙齿正肆无忌惮地裸露着。
这时候,王宝军已经把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农具都归拢好放在角落,院子坑坑洼洼的地方,他也填平整了。
“叔,快歇会吧。”我递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
他摆摆手说:“不用,喝凉水就行了,浪费。”说完他拾起来旁边的绿色塑料瓶子,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
按道理,他来帮工干活,他老婆也就是我婶子要过来帮着做饭。但是他没提,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说,况且他真让来,我也未必同意。想想她絮絮叨叨,邋里邋遢的样子,恐怕会让我一点食欲没有。
就在我站在灶台迟疑的时候,赵晓燕来了。
“老坎,”还没等进门,她就喊我的小名。好几年没人喊我小名了,哪怕父母在世的时候也不喊我小名。这一喊,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走进门,她笑盈盈又略显歉意地说,“哎呀呀,我忘记你大名叫什么了,都这么大了,叫你小名不大合适。”
我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说:“没事,小名就是让长辈叫的,多大在你们眼里都是孩子。”
她听了我的话,咧着嘴,像是面开大了,溢出了面盆。
她也没有客气,上手解开了我的围裙,熟练地开始刷锅做饭。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点什么。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快跟你叔干活吧,再干一会就该吃午饭了。”
午饭很丰盛,一个红烧鲤鱼,一个糖醋排骨,一个清炒鱿鱼,一个西红柿牛腩汤,另外还有一个烧肉拌黄瓜。这么多年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菜了,特别是离婚以后。通常早晨是不吃饭,中午在单位吃食堂,晚上就随便对付一口,有时候是吃个包子,有时候是喝一碗拉面,甚至一个肉夹馍就算一顿晚饭。
当我对赵晓燕说她做的菜真好吃时,看到她的脸瞬间变得有点害羞,像是一个少女在陌生人家里相亲,甚至她伸出筷子夹排骨的姿势都变得委婉许多。
“哪有多好吃,都是家常菜。”她翘着兰花指,迅速把排骨塞进嘴里,像是在撸一根肉串,轻轻一咬,迅速“骨肉分离”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留意到,她还时不时瞅一眼王宝军。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之间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像是年轻人谈恋爱,搞对象,都是六七十岁,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哪有什么情啊爱啊,不过赵晓燕相对年轻一些,比王宝军小几岁。
在她跟我说不是帮工,要我给她付工费之前,我一直心里充满感激,甚至中午吃完饭,她在厨房刷碗的时候,我偷偷跟王宝军使眼色,轻轻问了一句:“叔,她来这里帮着做饭,到时候我怎么感谢她?”
“感谢什么感谢,你以为她是白干,真有意思。”王宝军靠着墙,手拿着牙签在费劲地嘴里来回搜索,像是在寻找什么宝贝。
“你啥意思?不白干是什么意思?”我一脸迷惑。我跟她非亲非故,况且我没有权没势,人家没必要巴结我,大热天,在家里吹着空调,吃着西瓜多舒服,有必要在这里遭罪?
但是,我又不好直接当面问她,为什么过来帮忙,是帮一顿还是一直帮到干完活。不管怎么说,肯定不能白用人家,等活干完了,一定要买点东西好好感谢人家,我心里盘算着。
我从炕上下来,推开门,对着正在洗碗的赵晓燕说:“歇一歇吧,太热了。”我能看到她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淌,甚至有几滴跌落在刷完的水盆里。她抬起手,用胳膊擦了擦汗说没事,让我快歇着,下午还要干活。其实,我一点不累,从早晨到现在几乎还没干什么体力活,就是动动嘴。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好,下雨了。”王宝军嘟囔了一句,掐灭了烟头,丢到窗台上。我套上外套,找了个帽子戴上,走到院子里时,他们已经拿起塑料雨布开始盖水泥。我赶紧上去帮着扯着一角,幸好早晨卸水泥的时候,司机垫了一层木托,这个木托以前是母亲垫在粮缸下面防止粮食返潮用的。本来我想劈了当柴火,没想到,还派上用场了。除了水泥,沙子和石子淋雨也无所谓,正合适和水泥的时候可以少加点水。
忙活完进屋后,我给他们找了两根干净的毛巾递了过去。“不用,一根就够了,要不还要洗,”赵晓燕朝我摆摆手,又伸手等着王宝军用完毛巾,“农村人没有你们城里人这么讲究,俺儿媳妇就是跟俺儿子分开用毛巾,纯属假干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王宝军可能也觉着不太好意思,说;“就属你话多。”
雨停的时候,她终于把我心里的谜团解开了。
“老坎,”她吐了吐舌头,“不对,刘振超,其实,你也知道,俺家你叔死得早,俺儿你说虽然结婚了,但是日子过得紧巴,还时不时受媳妇的气,我要是再不帮衬点钱,哎呀,你就想他更在家里抬不起头。”说到这她竟然眼睛有些红。我最受不了女人哭,“婶,没事有话你就直说,咱们也不是外人。”我本来以为她是想开口跟我借钱。我肯定如实回答,我会真诚地给她算算账,结婚这些年除了买房子,买车子,还剩多少钱,然后这些钱都给了前妻,我现在手里还有多少钱,真的,不是我不想借给她,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没想到,她压根没提借钱的话茬。她又说:“现在是苹果摘袋子的时候,你看咱村但凡能干活的老娘们都去观里镇了,一天一百四十,管吃住。”
她说到这里我大概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了。
“没事,婶,我也给你付工钱,不会让你白干,你也不容易。”
“看你们城里人就是脑子转得快,不过,我也没那么贪心,毕竟就是给你们两个刷锅做饭,没那么累,少给一点就行。”
“一天一百吧。”这时王宝军突然插话了。他的眼皮突然耷拉下来,不知道是困了,还是听烦了,然后朝着赵晓燕摆了摆手。
赵晓燕讪讪地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竟然没有给王宝军老婆留饭。
“叔,忘记给我婶子留点饭,她中午吃什么?”我猛然拍了一下大腿,有些愧疚地说。然后我就下炕准备挑拣一些剩菜和饭给她送过去。
“吃个屁,不用管她。”
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虽然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夫老妻,能体会到“相看两相厌”的心理,也不至于不管对方死活,饿死对方。但是仔细一想,其实也能理解他的不容易,换做谁整日守着这样一个又瞎又装神弄鬼的老女人,都会生厌,甚至不愿回家。
“别啊,我一会收拾点吃的给她送过去。”我似乎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通知他。他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挑拣了几块排骨,把鱼尾巴相对完整的这部分用筷子夹断盛进碗里,又挑了几块牛肉,黄瓜我没要,毕竟是凉菜,她这种身体再吃了拉肚子就麻烦了。我又拿了两个馒头准备送过去。赵晓燕把手在锅台的毛巾上蹭了蹭,说:“你别去了,我给你送过去吧,他家里太脏了,怕你去了嫌弃。”她接过我手里盛菜的碗和两个馒头,用脚把厨房的门推开,出去了。
还没等我转身,她又迅速回来了。把饭放在灶台上略显歉意地说她不去送了,怕自己惹气上火。
“这有什么惹气的,你是去给她送饭,又不是吵架,”我有些不解,“她还应该感激你呢。”
赵晓燕没吭声,低着头刷碗。她手里捏着一块丝瓜瓤顺着碗沿迅速旋转,像是在烧制瓷器,神情专注而严肃。
我之前说过,虽然听到过她和王宝军的一点风言风语,但事实究竟怎样,我一无所知。
没办法,还是要我送。
到了王宝军家,我发现确实像赵晓燕说的,简直太脏了。院子里的鸡溜达完以后,竟然大摇大摆的跳上灶台,深情专注地啄食一根黄瓜,黄瓜由于放的时间太久已经疲软发黄,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彻底摆烂。
她老婆躺在炕上,侧卧,背对着我。她的耳朵很灵敏,在我张嘴之前先开口,“哎呀,不用过来啊,大热天的,你看看。”
我提高声音说:“婶,我是老坎,刘方德的儿子。”
“刘方德死了,早死了,”她嘴里嘀咕着,“他就是累死的,太苦了,比俺家王宝军还苦。”
我把饭,放在炕边。把她的手拽过来,让她能摸着饭,又大声说:“吃饭,吃饭。”
我不知道她是听明白了,还是摸到饭知道我的来意。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早晨就没吃,俺家你大叔他不让我吃饭,说我吃了就知道拉屎,是个废物。”
这么多年没见,她的样貌几乎变化不大,就是老了,皮肤皱纹多了,头发白了一些。
还没等她把饭吃完,屋子里潮湿又隐隐散发的尿骚味让我不得不赶紧逃离。走出院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整日守着这样一个女人也真是够受罪的,但是再想想王宝军安静又沉默的神情,总觉着他像是印度的高僧一般内心安宁,不知道是他性格使然,还是长久的压抑生活把他的激情都消磨没有了。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见到过他跟谁扯着嗓门说话,总是让人感觉嘴里的话可说可不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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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到家,王宝军靠着墙抽烟,若有所思。赵晓燕不知道去哪里了,碗和碟子整整齐齐码好了,摆放在柜子上,还用一块毛巾搭在上面,可能是怕有苍蝇落在上面,真细心干净,再对比王宝军老婆,真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叔,你睡一会吧,天太热,反正也没法干活。”我把电风扇往前挪了挪,又调大了一个档位。电风扇稳定又有力的摆动着头,发出“呼呼”的风声,炕上的本子被呼啦啦的翻动着,这个本子是我当时想记录每天在农村的生活,算是个日记本吧。但是写了几天觉着乏味,除了吃饭就是在院子里发呆,无所事事,后来也就羞于写了。
“你把饭给她送过去了?”他指了指隔壁,没有用“我老婆”或者“我家那口子”,只是说“她”,语气中充满了冷淡。
我跟他说了,她吃饭的样子,确实是饿了。“你不能不给她饭吃,她说早晨就没吃饭而且经常饿肚子,再说了,如果你家王芳知道你这么虐待她妈,她也不会愿意。”之前母亲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王芳很孝顺,隔三差五就回家一趟,碰上赶集的时候,就买些现成的吃的,像是包子,面鱼,桃酥这种,起码饿的时候可以垫垫饥。然后会把家里堆积如山的衣服拿自己家去洗干净再送回来。我那时跟母亲开玩笑说,人家真是养了一个贴心小棉袄。母亲笑了笑,说儿子也不差,不过......后来母亲就没再接着说。
不大一会,赵晓燕有风风火火地回来了,额头沁出一片汗。
“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她指了指王宝军。
“有什么话就说,用不着偷偷摸摸。”
赵晓燕瞅了我一眼,略显尴尬。
我说要不我出去溜达一会,你们说。
“不用,”王宝军口气坚定,“说,什么事。”
她把身子靠着炕沿挪了挪,“行,那我说了,也没有外人,刚才我儿子给我打电话说,想买个空调,让我给他打一千五。”她又说,儿子现在娶的这个媳妇带着一个儿子一个闺女,虽说人家女人是二婚,但很强势。儿子从小就老实,根本管不了这个老婆。但凡有事他老婆就指使他跟我要钱,现在地里的收入都填补他们一家了。
王宝军没吭声,眼睛望着窗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三个人就僵持着,电风扇绕着我三个人来回摆头,像是在一遍遍询问我们该怎么办。既然王宝军不接话,我不能不接。
“婶,这样我先微信转给你一千五百,算是提前预支给你的工钱,到时候等干完活,咱们多退少补。”说着我就掏出手机准备给她转钱。因为上午她做饭的时候跟我说过,说这几天就不用我去赶集买菜,她骑着电动车去就行,到时候会给我列出来每种菜多少钱,我就转给她,所以我当时加了她的微信。
让我没想到的是,她连忙摆手,说这哪行,活没干就先拿钱,传出去多不好意思。她把“不好意思”几个字说得特别重,感觉想要咬碎了似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给我干活,我给你付工钱,天经地义。”不顾她的阻拦,我还是给她转了一千五。
王宝军还是一声不吭。
我看到赵晓燕脸有些涨红,“你哑巴了,说句话。”她突然提高声调冲着王宝军喊。
“你家的事,我管不了,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王宝军神情淡淡地说,像是照着课本在朗诵。
“没事,婶,别生气了,钱赶紧收了。”我安慰她。
她扭头气冲冲地走了,我也没有追出去,心想过会她肯定就把钱收了,可能是当面不好意思吧。
到了下午干活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到王宝军有些心不在焉,干一会就叹口气,要不就坐在地上抽支烟,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家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能被她拖死,就像我欠她似的,她又不是我老婆,凭什么跟我要钱,我他妈的又不是摇钱树。”说完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又迅速用脚蹭了蹭。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应付着说,她女人家也不容易。
一下午,都是在沉默和压抑中度过,虽然天气凉快很多,时不时有一阵微风吹过,可总是提不起精神,我心里在想今晚赵晓燕会不会过来帮我们做晚饭,而王宝军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中午没有给她钱而自责,也许是为自己的决绝而庆幸。
终于,我还是憋不住,说:“叔,晓燕婶是不是不会过来做晚饭了?”我站在旁边搅拌着水泥。
他没吭声,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我又说,要不我过去请她过来吧,确实女人好面子怎么可能主动过来呢。
这时候,他伸了伸腰,把抹水泥的泥瓦刀竖起来,说:“放心吧,她脸皮厚着呢,过后就忘,再说了,”他清了清嗓子,“不管怎么样她工钱肯定是要拿的,拿人工钱怎么可能不干活。”他说话的样子是那么胸有成竹,这样我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了。
本来我心里盘算下午能把院子抹到靠近猪圈的位置,结果差了一大半,我也不好会说什么,还假装劝他慢点干,歇一会。
果然,赵晓燕回来了。
她脸上已经看不到中午羞愧又愤怒的表情,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笑呵呵地说,刚才在路上碰到李刚的妈了,又说晚上要到村委的大广场跳广场舞,她们学了一个新曲子,自己拉下不少,所以要赶紧做完饭。
我说:“婶随便做点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后来我又觉着不妥,补充了一句,“不过工钱照付哈。”说完我就顿时有点后悔,觉着很不妥当,哪怕人家是为了工钱,也不能这么说,看似一句幽默的话,但是让人心里听着不舒服。
幸亏她没有生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做饭。她把茄子和西红柿放在铁盆里洗干净,又迅速放下菜板子,开始切烧肉。农村人是没有那么多穷讲究,什么切蔬菜和切肉的刀是要分开。从小记忆中,家里就是一把刀,切任何东西,哪怕当时给喂猪的时候,给猪切的野菜也是用的同一把刀。
做完饭,我们正在洗手准备上炕时,赵晓燕急匆匆地说,你们先吃,我就不吃了,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减肥。然后把围裙解下来,挂在晾衣绳上,闪了出去。
晚上,坐在炕上,我和王宝军喝了点酒,起初,他坚持不喝,说从来不喝,不会。我劝道:“这有啥会不会的,张开嘴跟喝水一样,一仰脖子咽下去就行。”他也没再坚持,任由我把小杯子倒满。
晚上的菜比中午确实清淡很多:一个凉拌西红柿,一个清煮茄子,还有一个蒸排骨,一个粉条炖豆腐。
这时候,王宝军突然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事,他拿起旁边一个盛着稀饭的碗一饮而尽,又倒了一些茶水,涮了涮,又喝完了。我说,别光喝水,要多喝酒。让我没想到的时候,他竟然开始往碗里夹排骨和豆腐,还把一个完整的茄子夹进碗里。我这才明白,他是要留出一些饭。
我急忙解释说:“哎呀,我忘记了你家婶子留饭了。”
他开始没吭声,直到把碗盛满放在饭桌的一个角落,才吞吞吐吐地说:“给赵晓燕留的,她跳完舞回来刷碗的时候再吃。”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想尽力把话圆过去。我下炕从碗橱里找了一个干净的碗,也开始往碗里夹菜。
“不用夹,她晚上不吃饭。”他是知道我要给他老婆也夹一点菜送过去。
“那哪行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听我的,她习惯了。”他语气肯定,不用质疑。
“那行吧,年纪大了,少吃一点也好,减轻肠胃负担。”
我们继续喝,慢慢地,我感觉他的身体开始柔软了,不再那么紧绷和沉闷。他靠着墙,慢慢给我讲起了他和赵晓燕的事情。
当年,他们小的时候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割草,日子过得虽然苦一些,但是心里甜。后来他爹死了以后,日子就开始越来越不好,他兄弟五个但凡家里条件好一些的女人,没有愿意嫁给他的。知道一旦结了婚肯定是过穷日子,他也没有什么手艺,就靠着几亩地,真是活命都困难。
最终,赵晓燕的父母还是强逼着把她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当时她也挣扎过,甚至几天都不吃饭,绝食。但是还是没能如愿。
“当时,其实我们还是小,没有心眼。如果是现在我们可以私奔,离家出走。”王宝军深深抽了一口烟。
既然赵晓燕嫁人了,他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反正打一辈子光棍也无所谓了。但是他母亲不同意,说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家看不上咱们,但是咱们不能自己轻贱了自己。托媒人说媒,最终娶了芳芳妈。
“其实,芳芳妈除了脑子不太好使之外,也没有太大的毛病。”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是啊,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心里装着一个人,和心里没有这个人怎么能一样呢。”他脸色红润,甚至我觉着他牙齿突然间也变得白了许多。
“那你恨过她吗?”我追问。
“谁?芳芳妈?”
“晓燕婶子。”
他说开始的时候也恨她,甚至在她结婚的那天晚上半夜用石头砸了她家的后窗玻璃。第二天赵晓燕还单独找过他,质问是不是他干的,还说他幼稚,有本事就使劲挣大钱,娶个好媳妇,争口气。
从此,他就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让自己彻底死心,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地在她家门口溜达,希望能看到她,跟她说句话。
慢慢村里开始有些风言风语,甚至说赵晓燕怀的是他的种,为此,赵晓燕的男人还找了几个人到他家揍了他一顿。没办法,他就去了外地打工。一走就是几年,直到母亲身体不好他才回来,虽然没有挣几个钱,但是他总算是把赵晓燕放下了,听母亲的话,娶了芳芳妈,当时她妈才二十一。
“那你是什么时候原谅了她,还是一直没原谅她?”我好奇。
他说:“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恨一个人,这得有多大的恨,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心劲。要说原谅,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原谅的,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狠,但是后来我也结婚了,日子变得焦头烂额,吃口饭都费劲,哪有心思装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但是——”他顿了顿,“真正心里原谅是有一次,那天下雨,我从山上回家,半路看到她弓着腰推着一车刚摘下来的玉米,浑身都湿透了。那时候其实她男人已经因为肺癌死了,就是那一次,我又开始心疼她。我上去帮她把车子推回了家里。”我看到他的眼里泛着泪。
“人呢,活着都不容易。”他望着窗外,深深叹了口气,又端起杯子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
在我们快喝完酒的时候,赵晓燕推门进来了。跳完广场舞后的她,显得那么放松。
“你们喝酒了?”她指着旁边的酒瓶子说。
“只喝了一点点,”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你叔他胃不好,”说着她把酒杯子收了起来,这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当年日子穷,再说也没有个贴心贴意的人照顾,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说着她又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我说给她挑拣了一些饭菜,让她吃点。她说不着急也不饿。
大概十来分钟,她熬了小米粥,给我们一人端了一份,说:“赶紧喝点粥吧,养养胃,年轻时候糟蹋身体,糟蹋自己,老了就要还的。”
我瞅了一眼王宝军,发现他乖乖地端起碗边轻轻吹着,边慢慢喝起来。
虽然是夏天,那天晚上却突然感觉特别凉爽,微风时不时透过窗户吹进来,吹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经过几天的磨合,后面的活干起来轻松很多。我负责搅拌水泥,而且慢慢知道了水、石子、沙子、水泥这些的比例,搅拌出来不稀也不稠。赵晓燕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来做饭,她也不再客气地问我想吃什么,而是根据买回来的菜决定做什么。
我微信转给她的钱,她始终没收下,直到微信自动退款。我也假装不知道,没有再坚持。我开始还担心万一她真的收了,到最后活干完了,一算账给多了,难道我好意思开口让她退回来?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再一想,可能我想多了,哪怕她不把多给的钱退回来,王宝军也不会让我吃亏的,毕竟他从来没说干活要给钱,虽然我肯定要给他钱,他又不是我爹,凭啥白白帮我干活,况且他的日子也不见得多宽裕。
活干完以后,我给王宝军转了两千块,一共干了八天,如果按照一天二百就是一千六,凑个整数,我就转了两千。开始的时候他坚决不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后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有那么坚持了。
我说:“收着吧,给我婶子买点营养品,好好补补身子,她身体好,你也少遭罪。”
他没吭声,默默地把钱收了。
等我打算给赵晓燕转钱的时候发现卡的余额不够了,我告诉她等明天我去镇上把一个定期的存折的钱转出来。她笑嘻嘻地说,不着急。
我说怎么不着急,儿子还等着钱买空调呢。
她有些尴尬地看我一眼。
第二天,我因为忙着收拾家,打扫卫生,再加上下了一天的小雨,我就没去镇上取钱。第三天下午我去她家送钱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择韭菜。
“婶,要包饺子啊?”
“嗯,晚上过来吃吧,韭菜肉馅的。”她把额头的头发捋了捋。
“行,给我留一碗,”我掏出手机,“昨天忘了给你送工钱了,一共八天,我给你一千吧。”
她摆摆手,说:“哎呀,千万别,我就是顺手干这点活,哪能要这么多钱。”
我知道她是客气,就没再说什么把钱转过去了。为了防止她不收钱,跟上次一样。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一把抢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她突然放下手里的韭菜准备争夺我手里的手机。
我笑着赶紧跑了出去,我本来以为她的手机会有密码锁,如果真有我也没办法,又要磨嘴皮子,我最怕这样拉锯战。
幸好,她没跟着追出来。我远远站着,点开她的手机微信。准备搜索我的微信号,发现第一条微信竟然是王宝军的,有一条未读消息,是他发来的,写着,以后你再给养儿子,我就不管你了。我扭头瞅了赵晓燕一眼,发现她又开始低头择韭菜。好奇心驱使我点开了微信。让我惊讶的是,王宝军竟然给她转了两千块钱。
从她家出来,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说不上来为什么,按道理人家的钱可以自由自配给我有啥关系,哪怕人家扔了我也没有资格管,但是总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当晚,我坐在炕上喝粥。晚上我一般是不吃饭的,突然停电了。在农村停电是家常便饭,但是我竟然忘记买蜡烛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于是我就端着碗上了平房。
还是平房上凉快,知了在没命的叫着,也不觉着烦躁。我不自觉地朝王宝军家看了一眼。发现王宝军正端着饭桌到院子里,桌上点着一个蜡烛,被微风吹得忽明忽暗。
她的老婆跟在后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王宝军没吭声。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把一碗水饺端到了她跟前,又从另一个碟子里不知道夹了几筷子什么东西放在碗上。
而他,一只手擎着馒头,另一只手拿了根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得那么让人心疼,又那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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