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映雪忆慈颜 金龙鱼 帐顶银钩在风里晃,将那点残烛的光摇成满地碎金,倒像那年你鬓边插的赤金镶宝抹额,被廊下的穿堂风拂得叮当响。我攥着帕子咳得肝肠寸断,帕角洇开的红,竟比去年你赏的那盆朱砂梅还要艳些。这会子倒想得起许多前尘旧事,像檐角垂着的冰棱,看着透亮,指尖一碰,却溅得满心都是凉的。 一 那日进府,轿子在抄手游廊里拐了七八个弯,轿帘外已听见丫头们低低的回话:"林姑娘的轿子到了。"我攥着舅母的手刚要起身,轿帘已被轻轻掀开,暖阁里的熏香先漫了过来——原是你早让人在荣庆堂候着,隔着描金门槛,先望见你坐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榻上,鬓边那朵翡翠嵌珠的鬓花在烛火里泛着温润的光。 你穿件石青缎绣松鹤延年的袄子,手里还捻着半串佛珠,看见我的刹那便松了线,佛珠滚在锦垫上叮当作响。"我的心肝肉",你竟亲自迎到廊下,不等我屈膝行礼,早一把将我揽进怀里。那身熏了安息香的衣裳裹着我,比苏州家里的锦被还暖三分,你指腹上常年捻佛珠磨出的薄茧蹭过我脸颊,混着泪珠子落下来:"可算把你盼来了,瞧瞧这小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头一夜歇在你暖阁里,帐子外头焚着安神香,你让我挨着你睡,摸我后颈的碎发说:"还是苏州水土养人,这细皮嫩肉的,到了北方可得仔细养护。"隔壁暖阁里宝玉翻来覆去踢被子,你隔着帐子轻声骂:"猴儿崽子,安分些,惊着你妹妹。"我睁着眼看帐顶的缠枝莲纹样,听你匀匀的呼吸声里掺着轻咳,忽然想起娘临终前说的,外祖母家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那时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你银白的鬓发上淌,倒像落了层碎雪,我悄悄数你鬓边的玉簪,心里盼着天别亮得太早。 你总爱让我陪你用早膳。小厨房炖的燕窝粥,你必定先舀一勺在自己腕上焐温了才递过来,"咱们黛丫头的脾胃,受不住半点凉"。宝玉抢着要喝,你便用象牙箸敲他的手背,"混小子,有你的份例,偏要抢你妹妹的"。我低头喝粥时,见你把碟子里的杏仁酥都拨到我碟中,碎屑沾在你绛色的袖口上,像落了些碎星子。有回我咳嗽得厉害,你竟让琥珀把熬药的砂锅搁在你暖阁的炭盆上,"离得近,药气浓些,或许能好得快些"。那药气混着你衣襟上的檀香,成了我后来总也忘不掉的味道。 二 那年元妃省亲,大观楼的戏台子搭得比云还高。你特意让人在第一排设了张软榻,铺着白狐皮褥子,让我挨着你坐。戏班唱《长生殿》,到"七月七日长生殿"那折,我忍不住拿手绢按眼角,你便凑在我耳边说:"傻孩子,这戏文里的痴缠,哪有咱们家里的实在。"说罢从袖中摸出个蜜渍金橘,塞在我手里,"含着,甜丝丝的压一压"。金橘的甜混着你指尖的药香——你有老寒腿,总在袖袋里揣着当归膏——竟比戏文里的情话还让人动心。 散戏时已是三更,你让我披着你的鹤氅,那毛领蹭着我的脸颊,暖得人发困。路过沁芳闸,见宝玉蹲在石头上看水里的残灯,你便喊他:"还不送你妹妹回潇湘馆?仔细冻着她。"我跟在你们身后,听你跟宝玉说:"你林妹妹身子弱,性子又重情,往后别总惹她哭。"月光落在你佝偻的背影上,像幅淡墨画,我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荣国府,只有你把我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 可也有一回,你让我心里发寒。那日宝钗生辰,你让人问我点什么戏,我说想听《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你笑着对众人说:"还是我们黛丫头有见识,这戏热闹。"可散席时,我听见你跟凤姐说:"宝丫头稳重,不像林丫头,总爱些刁钻的戏文。"回潇湘馆的路上,竹影在地上晃得像鬼,我摸着袖中你赏的那支玉簪,忽然觉得那玉凉得刺骨。紫鹃说我多心,可我知道,你眼里的天平,早已悄悄偏向了那头。 三 最难忘是那年腊月,我嗽疾犯得厉害,整夜整夜地不能睡。你竟让人把我挪到荣庆堂的东暖阁,说那里离炭盆近。我躺在你脚边的小榻上,看你就着烛火捻佛珠,念珠的声音沙沙的,像秋雨打在芭蕉叶上。"外祖母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忽然开口,"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总爱生病,你外祖父就把我裹在他的大氅里,在院子里看雪。"你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炭火,有旺的时候,也有灭的时候,可只要心里头暖,就冻不着。" 半夜里我渴醒,见你还没睡,正给我掖被角。你鬓边的玉花斜了,露出半根银发,在烛火下闪着光。"外祖母",我轻声喊你,你立刻睁眼,"渴了?"端过床头的参汤,先自己抿了一口,"不烫了,喝吧。"那参汤里掺了蜜,甜得恰到好处,我知道是你特意吩咐的——你总说"药太苦,掺点蜜,孩子们才肯喝"。 可开春后,你却渐渐来得少了。有回我去给你请安,见你正跟薛姨妈说:"宝丫头那孩子,瞧着就有福气,将来定能给宝玉添个好的。"我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转身就走,听见你在身后叹气:"这孩子,还是这么性急。"回潇湘馆的路上,桃花落了满地,我忽然明白,你疼我,是疼我身上流着的那点林家血脉;可你选她,是为了这摇摇欲坠的荣国府。 四 宝玉娶亲那天,锣鼓声响得震耳朵。我躺在帐子里,听着远处的喜乐,忽然想起那年你教我叠纸鸢。你说:"纸鸢飞得再高,线还攥在手里呢。"可如今,我的线断了。紫鹃哭着说你派人送了碗燕窝来,我却没力气喝了。那燕窝还是去年冬天你让人给我存的,说是"上好的血燕,补身子"。 弥留之际,我看见你站在帐外,鬓边的金簪换成了素银的,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你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我想对你笑一笑,可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后来紫鹃说,你回去就病倒了,嘴里总念叨"我的黛丫头"。我这才知道,你心里那杆秤,其实从未真正偏向哪头——你只是被这家族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只能选一条看似稳妥的路。 残烛终于灭了,帐子里一片漆黑。我摸了摸枕边那只你赏的银手炉,里头的炭早就凉透了。可我总觉得,那年冬夜里你给我掖的被角,那碗掺了蜜的参汤,那句"我的心肝肉",都像炭火似的,在我心里烧了这么多年。 外祖母,要是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外孙女。不做这多愁多病的林丫头,就做个能给你捶背的傻姑娘,陪你在暖阁里捻佛珠,听你讲那些荣国府的旧事。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惹你叹气,好不好?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竹影乱晃。我好像又听见你喊:"黛丫头,来,外祖母给你梳个新发型。"这回去了那边,我定要好好跟你说说话,说说这些年藏在心里的那些话——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感激,那些没敢承认的委屈,还有那句,我其实一直都懂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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