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作者:郭泓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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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吧，你突然醒了，此时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你的脑中爆炸开来。你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还在熟睡的妻子与儿子的脸庞，那份恬静让这些年来睡眠质量变差的你有些羡慕。太阳穴有些疼了，你闭上眼睛，和往常失眠时一样，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自你记事起年就是红色的，除夕这天母亲会做一大桌好菜，父亲也会暂时取消对你的禁令，允许你看电视里的春晚。很多节目你看不懂，但到了好笑的地方，你也会跟着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而夜幕一落，在母亲端出饺子前，父亲还会拿出提前买好的鞭炮，露出平日里很少见的微笑，带着你去小区楼玩。父亲将长长的鞭炮铺在地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鞭炮就一路爆炸开来。好几次你想追着打火机的火光跑，总觉得这团光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而父亲则会用大手攥着你的胳膊将你向后拽，尽量远离燃烧的鞭炮。每逢此时你便有些扫兴，转而抬头看起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这样的视角下，烟花真像一颗颗绚彩的流星，拖着色彩与声音的尾巴坠落而下。看了会儿烟花你就有些困了，在睡意中被父亲背上楼，迷迷糊糊地嚼了一只母亲塞进嘴里的饺子，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你可以在任何时刻醒来，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盛满瓜子、开心果、橘子、糖果的碟子，亲戚们围在桌子边，看到你时都笑了，你们先是一顿热烘烘的“过年好”，然后便有许多人上前往你的手里递红包。父亲让你拜年，在你猜想里面有多少钱时用一只大手接过这些红包，然后也掏出许多份红包给亲戚们。你对大人们冗长的聊天不感兴趣，便退回到房间里，拿出草稿本，在上面随便涂鸦。当给你送水果的母亲看到你画的画时，总会说声“这小狗真可爱”，你微微噘嘴，难道这年兽就弱得像条狗一样？你不信。你觉得过年的这些天里你是年兽，法力无边，轻而易举就能变出属于幸福的一切魔法，不亚于爆竹上奔跑的火焰。但等大年初七过去，你就变成了小狗，呜呜咽咽地拖着身体，沾满尘土。

　　不知从何时起，对过年的期待和喜悦竟逐年递减。父亲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你把头埋进书本、试卷的时间越来越长。你感觉年兽真的失去了法力，退化成了一条狗。除了学业、父亲对你的成绩单说出的沉重的话外，绘画成为了你的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你的手上还有许多草稿本，每次被复杂的题目搞得头昏脑涨时，你就会暂时把题搁在一边，让画笔作为想象力的骑士在白纸上驰骋。你的画作越来越多，父亲对你的成绩单的叹息也越来越重，终于，一切在你高三那年的除夕夜爆发了......
　　草草地吃了几口年夜饭，你便撂下一句“我去学习了”，接着走进房间，把门带上了。你已经对春晚不感兴趣了，毕竟这么多人都走了，本该笑的地方现在看来没什么意思。你拿出草稿本和铅笔，在上面勾勒起线条来，而此时房间的门把手在悄悄转动......
　　当时父亲的声音有如突然炸响的鞭炮，在你被吓得还没缓过神来时，父亲便抄起草稿本，翻了几页后将其撕成碎片，几记重重的耳光过后，父亲扯着嗓子对你吼起来。母亲夹杂着哭腔的声音掺进来，接着被父亲粗暴地打断，你已经听不清父亲的话了，身体不住颤抖。父亲的声音渐渐无力了，你走出房间，哐当一声摔门而去。你的心也草稿本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你锁上门，任凭母亲怎样喊都不开。
　　我杀了个人，你默念道，在心里。
　　窗外的烟花拖着长尾划破空气，在空中爆炸开来，零点到了，过年了。

　　来自母亲的短信让你意识到今天是除夕，你晃了晃被实验数据塞满的脑袋，匆匆给母亲回了些祝福的话，然后走出狭小的出租屋。
　　天空阴沉，你感觉街上流动的外语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熟悉的华人店铺已在窗上贴好了春联，你买了一袋饺子，踱回出租屋。
　　世界名校的博士学位真难拿啊，你看着溢满朋友圈的新年祝福时想。不知怎的，你点开了春晚直播，边吃饺子边看。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做实验，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大早上地看春晚，你苦笑着感叹自己是不是有病。“年”这个词在你心里已经很轻了，生命嘛，越活越无趣，你咽下一口饺子。
　　但当小品里的人物说出“咱们一起，包、饺、子”这句话时，你还是感觉神经末梢剧烈地被剧烈地刺了一下，肩膀也不住地抖动，接着大滴眼泪砸在桌子上。
　　今年的饺子是苦的。

　　从学校赶到医院分娩室外时你满头大汗，母亲在一旁帮你擦汗时说小年天冷还这么赶当心感冒。父亲不在这里，高三除夕后两人之间就隔了一堵墙，几乎没怎么交谈过。得知你谈了女友时父亲没什么反应，而结婚乃至妻子怀孕的事在父亲那里只有声沉重的“嗯”。而与此同时，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青，肝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后来你从母亲口中得知，在婚礼前父亲曾和妻子谈了一次，路过的母亲只听见父亲说这孩子喜欢吃白菜馅饺子。
　　这几个月以来你不知道父亲住院的真正原因，父亲说有孩子后最需要钱，你的病是小病，不会有什么事的，而儿媳和她肚里的孩子才是头等大事。父亲不让你和母亲过来看你，只说要照顾好儿媳，自己的病年前就能好，然后大家一起过年。
　　“哇！”
　　清脆的啼哭声传来，护士抱着一个婴儿走出产房，你和母亲赶紧跑过去。
　　与此同时，老人的呼吸渐渐停止，ICU里的仪器屏幕上的线拉直了，从过去通往未来。

　　这些年过得真快，鞭炮禁令颁布又解除，年味大部分时候在手机短视频里，儿子也渐渐长大，跟在你身后吵吵嚷嚷。你回想起给儿子画的漫画，一团光在爆竹上跑，那时你才想起来自己是会画画的。此刻，窗外再次响起豆大的鞭炮声，你感受着生命的重量压在身上，年吞掉一个个过去，那过去再变成彩色烟花坠落而下。你明白了，原来过年的意义不是获得，而是失去，也只有失去，才能让生命绽放出美丽的光来。
　　过年了，你在喉咙里说着，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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