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一棵树》/何良才

秋天是一棵树

何良才

      秋天是一棵树，长在老屋前的院子里，也长在外婆的故事里。
      这是一棵银杏树，据说是外公娶外婆时栽的。如今树干足有一抱围，树皮皲裂如外婆手背的皱纹。树根处‌，很多扭曲的根系露出了地皮，时有蚂蚁牵着线线在其间忙碌。枝头常有鸟雀停歇，啄食残留的果子，啁啾几声又振翅飞去，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条。树皮裂缝里藏着蝉蜕，半透明的空壳还保持着攀爬的姿态，像被时光按了暂停键。最粗的树枝上系着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表弟周岁时，外婆特地挂上去的祈福结。如今褪色的布条末端已抽丝成流苏状，在风里轻轻摆动，仿佛树在呼吸。
      每到秋天，外婆最喜欢坐在树下歇息、喝茶，这是跟外公一起生活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闲坐中，不时仰头看那些渐渐染黄的树叶，偶尔还屏声侧耳。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婆，您听到了什么？”
      外婆的回答像是童话，她说她听到了叶子告别树枝的声音，像极了她当年送别外公出远门时的叹息。
      银杏果成熟的时候，外婆便召唤孩子们来采摘。她站在院墙边指挥，哪个枝头的果子最好，哪边的已经被鸟啄过了，她都记得分明。表弟猴子似的窜上树，摇晃枝条，果子便雨点般落下，我们赶紧撩起衣襟去接。有时果子落在脑袋上，吓得表妹们大呼小叫，一旁的外婆见状哈哈大笑，一口咀嚼了七十多个秋天、早已残缺不齐的牙齿便显露无遗。
      树叶开始凋落了，外婆每天拿着扫帚把树叶扫拢来堆在树根下，化作来年的养料。外婆扫树叶的动作不紧不慢。有时，会突然停住扫帚，盯着一片落叶的叶纹出神，然后缓缓地俯身把它拾起来放在身上，等回屋后，夹进她床头柜上的一本封面已经破损的《黄帝内经》里，说是给外公做书签，外公最爱于秋凉时在银杏树下读书。其实，外公走了好多年了。《黄帝内经》里的银杏叶已经厚得合不拢书页。
      解放前外公是开药铺的，后来因故没开了，但一块“德顺生”的招牌一直被外婆收藏着。每年外公的忌日，外婆都会把它拿出来反复擦拭一遍，然后挂在银杏树上，再燃上几炷香，一个人默默在心里祭奠。看着招牌上的三个字，外公常挂在嘴边的“德行为本、顺时应市、生生不息”的经商哲学犹在耳畔。据外婆说，外公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尤其精通医术药学，许多这方面的书籍都能倒背如流。外婆有时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们模仿外公当年读书的样子。只见她摇晃着脑袋，口中念着“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没念上几句，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也被外婆的样子给逗乐了，原来从前读书是唱着读的。
      树下有条石凳，是当年外公栽树时一并砌的。凳面上已被时光打磨出了一层包浆，油光发亮。早年间，这树下是外公家的“集体活动”场地，七月半在这里焚香烧纸祭奠先祖，八月十五在这里吃月饼赏月光，年三十在这里燃放炮仗辞旧迎新……后些年，这里也成了外婆秋日午后打盹的地方，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仿佛外公给她盖的碎花被子。有时，半睡半醒的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和树说话，又像是在和外公聊天。树叶沙沙作响，或是回应。
      到深秋时，外婆一定要在树下熬制一种山楂加银杏果及另外几味中药材的果酱。这是早年外公自己配方的一种保健品，有润肺止咳、健脾消食、降脂活血等作用。红泥炉冒着白气，锅里的气泡破裂时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酸甜的味道缠绕着落叶的芬芳。随着熬酱的砂锅内水位的逐渐降低，砂锅的边缘便结着一圈圈深褐色的糖垢，在外婆的眼里这是树的年轮。熬制时间到，外婆会亲自品尝检验，确认达到预期的口感和粘稠度时，那满足的样子，就像尝到了几十年前外公亲自给她熬制的果酱一样陶醉。待冷却后，她细心地将山楂酱分装进几个玻璃瓶，每个子女家都备上一瓶，“让老爷子保佑自己的子孙们都健健康康的！”
      秋风渐紧，树叶日渐稀疏，枝条愈发清晰地向天空伸展。
      树越来越秃，外婆的话却越来越多。她说树在落叶的时候最诚实，让你看清它赤裸的身子和身上的每道伤痕。人也该这样，活得真实明了些。
      落霜了，清早见外婆在树下捡拾霜打的落叶。她说要挑几片颜色最深的夹在信封里，寄给远嫁北方的姨妈，“让你姨妈记得家乡秋天的样子。”外婆的手在晨风里微微发抖，口里不停地念叨，“树一年年地长，叶子落了又发，人却聚少离多。”
      我忽然觉得，秋天这棵树早就长进了我们的血脉。它的年轮刻着家族的记忆，它的落叶载着代代人的思念和牵挂。外婆站在树下的身影，也成了这秋天的一部分，如同树上一片经霜的叶子，在寒凉的秋风里捂紧生命的温度。
外婆走的那天，落叶下得特别急，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像是一群殉情的精灵，盖住了外婆常坐的石凳。而我却觉得，它们这么匆匆落下，一定是外公让它们来接外婆的。
      外婆曾说“人死了会变成树上的新芽。”如今那棵银杏树的枝桠间，果然多了几簇不寻常的嫩叶——在九月不该发芽的季节，它们红得像落日余晖映出的晚霞。


何良才，网名楚风湘韵，湖南省长沙市雨花区香樟路600号香河公寓四栋1502室，手机号13707376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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