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杏花红

梨花白 杏花红

朱慧彬

一

    朝花节后，村庄还没有完全醒来，小城更是猫在高高的黄土坡下安眠。乍起的风一阵暖一阵寒，叩不开大大小小深闭的窗，便懒懒散散地倚在三三两两的桃花枝头打起盹来，被突如其来绵绵的细雨淋了个透心凉。枝头那抹烟脂红还过于清浅，过于羞涩，隔着厚厚的衣襟，撩拨不动春情，不过是在女人眉梢间画了一道淡淡的柳叶弧。

    真正冲破村的防守，穿过山岗小哨，占领村庄与小城的，是带着几分醉意的红杏。

    它先是鼓动春风贴着村道偷袭，吹着小口哨让千万棵杨柳枝春情萌动地舞蹈起来。最后，一口气窜上屋顶、阳台，控制至高点，把红红的彩头挂满大小院落。

    五分酒意的杏花带着三分挑逗，裹携着三月的春风，席卷村庄、小城。放纵地侵袭羞答答的春帷，把早起女人们的脸蛋儿招惹得红扑扑的。

    村庄里的窗，是粉面含春的女人们打开的。一双双柔软白晰的手臂仲展出来，拥抱着春风，拥抱着屋前的一树红杏。她们也学着城里人，用手机拍下来，乐此不彼地发到朋友圈，抖音。勾引着城里年轻人山一重水一重地赶来，赶花集，赏春色。

    庄户人家会热情地在院子摆上竹制的桌椅，准备好杏花醇、梅子酒、茉莉花茶，开起“农家乐”与棋牌馆。有的人家会在户前支起一两处观景台，撑起一张大花伞或者小帐蓬，那意味便浓烈起来。歌声、曲声、嗑瓜子声、欢笑声河流似的穿过整座村庄的心脏，让村庄舒缓的脉搏激情四射地跳动了起来。

    对村庄来说，来者都是客，可客是要分圈子、分类别，分话题的。

    “同事游”聊的都是工作，可谓三句不离本行。对象都是领导与下属，过往与当下。聊的内容都是朋友圈里，微信群里，单位会所，或者闺蜜那里道听途说的趣事。

    “同窗游”聊的都是离情别绪、艳史情事，都是“双城记”。如大象巨婴、直男直女，丧偶式婚姻，丧偶式育孩，红杏出墙，命犯桃花。又如，谁出国拿了绿卡，谁赚了外汇，谁开了几家公司，谁儿女上几类高中高校；或者哪只股亏惨了、那只基金赚翻了……

   “亲情游”聊的都是基因突变、礼尚往来、子女老人,话题离不开各自家庭的核心目标——车子、房子、票子与面子，还有那些亲爱的猫猫狗狗“宝贝们”。

    ……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男人们是不会去凑热闹的。他们一般充当摄影师、服务员、驾驶员兼宠物保姆，完成事前达成的“三陪”任务。只要不挨另一半整就行，只要另一半不乱花钱就行。

    女人们是有分寸的。这赏花会，如同传统的“结社”，她们会给男人们应有的犒赏。“笨笨鸡”“笨笨鸭”“笨鸡蛋”等土菜谱女人们是必点的，至于香椿炒鸡蛋，炒菜苔，炒大头菜，炒白菇，拌香菜等大量无公害绿色食品也都会陆续上桌。若是等到老爷子、老太太驾临，整个食谱便瞬间升级成“爆炒春天”。

    无酒不欢。杏花树下，女人们有杏花酿、梅子酒，男人们当然也不会干等着。寻到机会便溜进村舍央求东家。半杯包谷酒。一碗粮食酒到手便悄悄地倒进茶杯，瞒着女人们过把瘾。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一个“破”字让人花互照。杏花没有花柄，也没有绿叶陪伴（叶落后长叶），一簇簇挨挨挤挤赤条条地贴着花枝，嫩蕊商量着细细地开。你远远看去，村庄仿佛是被杏花搂在怀里。高高低低的杏树欢天喜地伸展着红褐色的枝枝蔓蔓，花萼似火辣勾魂的超短裙托起花瓣，有如托起少女香艳挺翘的臀。近看，那花瓣圆似梅，白的丝，黄的蕊，一如新娘子红艳艳的脸。

    杏花浴在金色春光里，无疑是最撩人的。女人们酒至微醺，是不会理男人们的。而擅搞事情的男人酒劲儿窜上来，便会顺手采下一两朵杏花来，企图安插在话痨女伴的发髻上。发现端倪的女伴佯装生着气，红着脸，歪着脖子想骂男人——“你是猴子派来搞怪的吧？”可一起身一扭头一张嘴角，偏偏吻上了男人送上来的一枚杏花瓣。那场面自然是热烈的。

二

    无论杏花将村庄装进香炉，还是把村庄泡柔泡软，泡成蜜罐子，村庄里的老人们，或者城里老先生们，大抵还是安稳着的。让他们迈出官邸、卧房、书房三重门，源源不断地跟上踏青大军，跟上春社节奏，那一定不是因为杏花，而是白透了后村整座山林的梨花。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成。“梨花山、梨花林、梨花树下是老人们的去处。那里相对是清静的。一大圈人，各自寻着乐。一张青石板，几张小方几，几个棋牌摊，纸牌摊；几个枯树桩或者几只“小马扎”，那场景便有了情调。

    对弈的、打麻将、斗地主的是混搭团，有城里人，有庄上人。起初为着上家下家的座次，会相互客套，进入局中，大家便憋足劲，用眼神说话，做到尽量不张嘴，不丢份儿。可等到一口烧酒、几杯热茶下肚，脸上表情便舒展开来。若叫上一声“老哥”、几声“大姐”，再续上一碗杏花酿，那村里村外，城里城外，梦里梦外的边界便再也分不清了。

    对弈的老人，对棋盘上的输赢是认真的。再围上几位看客，那气氛便紧张而热烈起来。他们的小方几上摆着两碟花生米或者黄豆粒。一边看着局，一边品着茶，一边手伸进零嘴盘子里。对手若是处于颓势，陷入困境，那便是烧上一锅烟的最好时机。一口一口喷出如薄纱般的烟雾来，那一脸的得色足以淹没楚河与汉界。

    后村只有几家昏暗的小茶馆，东家自然也是上了些年纪的。他们欢喜有客人来，哪怕是贴上些茶水也是欢喜的。在这春光里，他们不孤单。他们常常不自觉地参与棋局或者溜鸟圈中。尽管说错话，尽管不懂行，尽管被老伙计们笑话，可他们还是欢喜的。

    溜鸟圈的老先生们，大多是城里人。他们把鸟笼子挂在枝丫上。观观棋、摸摸鼻，揉揉肩、捶捶腿，筋骨便活洛起来。活洛起来的他们会回到茶桌品茶。至于老伴们，早日脱离他们，自个儿组了老太太团，单独开了茶位，话着家常。

    品茶的老先生与老太太聊的话题是不一样的。老先生们聊政治、军事、经济、历史，聊得最多的是健康。女太太们则聊拆迁、房改、退休金，聊旅游、老伴、子孙，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健康。聊到“谁谁送的补品效果不错”“谁谁中风昨天进了医院”“谁谁生了重病，回老家疗养去了”。他们和她们聊着聊着，都会聊到生死，聊到“谁谁前天走了”“谁谁为自己写好了遗嘱”“谁谁为自己选好了墓地”……话题越聊越沉重，越聊越悲伤，越聊越聊不下去。

     聊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抬头看看一树的梨花白。当然，无论是对弈的，溜鸟的，还是品茶的；棋输了，牌散了，鸟困了，茶淡了，自然还是要回到这赏花上来。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这首《东栏梨花》诗写于北宋熙宁十年（1077），诗作者是历经沧桑变故的苏轼，那年他41岁。柳色青青，也可指梨叶青青，梨花常一边开花一边长叶，可谓一青二白，这正了应了村庄村景。

    一树梨花胜雪，一头银发似霜。分不清是头上白，还是树上白。老人们也有把白发染黑的，可仍旧掩不住岁月的伤。他们自知来日不多，特别珍惜眼前时光。老伙计们不喜录像，也不留影。他们表面上很淡定，实则不忍感伤岁月的蹉跎。有教过书的，或在文化战线工作的老者，也会说起诗词，应时应景的。比如：他们喜欢北宋名相晏殊的词《破阵子·春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可对于“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这两句便会有不同意见。《礼记.明堂位》有官社的记载：“是故夏勺、秋尝、冬烝、春社、秋省，而遂在蜡，天子之祭也。”“春社”一般在立春后至清明前举行，也叫“新社”。而梨花在南方开的季节最早也要3月底4月初，北方则更晚些。梨花将开，清明已至，怎么能说“梨花落后清明”呢？

    晏相的儿子晏几道的词《浣溪沙》道：“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大意是： 柳条在暮春晴烟轻霭中飘舞，在霏霏丝雨中安眠，在梦般温馨环境中度过清明。可见清明不只是一个节气，而有清澈明朗”之意，可泛指三四月天。

这一话题最后是没有赢家的。老先生们也只是争执一下，不会弄到谁与谁红脸，而且老太太们一参与，这天就聊死了。大家笑笑，再笑笑，到晚餐时也就放下了。

    “洛阳梨花落如雪”。梨花真要落的时候，老先生、老太太们是不会来的。他们怕触景生情，特别是已经走了一位伴侣的老者。

梨花的花语是“纯真的情感”，也有“离别”之意。爱国诗人陆游咏《梨花》诗云：“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

    清明时节，草熏风暖，梨花似雪。面对一年最好的光景，总让已近暮年的老者欣悦之余患得患失，惴惴不安。一树梨花，一杈雪，一场清欢，一怀愁。不说，不可说。

三

    杏花红，梨花白。杏花在阳春三月的村庄开得最旺。它将落未落时，梨花白。它们交集似乎并不多，但在村庄，这种情形也是有的。

    风一来，花会开，蜂蝶自来。赏杏花的年轻人中，也有梨花圈老人们的孩子。若是风和日丽，窜场便会少些，大抵是各乐各的。若是忽然落下一阵雨，那情形就不同了。有的是儿女找父母，有的是父母奔向儿女。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算计。

杏花是单生花，一株开一朵。雨落的时，杏花如受了荷尔蒙的浸润，柔韧多汁，性感撩人，豪放多情，摇曳多姿。梨花则含烟带露，泪眼婆娑，羞羞怯怯，活色生香，以至于出尘脱俗，惹人疼惜。

    梨花白，杏花红。一红一白，堪叹古今情不尽。它们在村庄，一前一后，一朝一夕。前村迎新，后村送老。一张一弛，一迎一送，在这春天相遇，在春社相亲，在清明惜别，不能不说这是人间最美的安排。

39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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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简介：朱慧彬，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工人日报》《福建日报》《浙江日报》《中国青年》《延河》《唐山文学》《福州文学》等百余种省级以上报刊杂志。获“首届全球华人散文大赛游子吟·孟郊奖”；第五届全球妈祖文化征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散文集《让我路过你的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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