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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 李贻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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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4 21:34: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四月天
李贻涛
    四月里,天热起来了,趁小狗赛虎跟俺奶奶去前院向六奶奶家借筛子,俺偷偷摘了一把奶奶种的指甲草花跑出来去找臭妮儿。臭妮儿说过,她最喜欢俺奶奶种的指甲草花了,红的,紫的,黄白,白的,啥颜色都有,就是好看,可平时俺并不喜欢,要是男孩子喜欢花呀草的,就不主贵,冇出息了,大人也不待见了。这次是臭妮儿要的,臭妮儿要了,俺才就偷摘了给臭妮儿去送。
    这时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正在俺家院后的苇子坑里掏蚵泡儿,一个个弄了满手的黑泥。蚵泡儿,是我们这里叫的名字,听上小学的哥哥说,书上叫做河蚌,俺觉着叫河蚌远冇叫蚵泡儿好听。
    我说,臭妮儿,你要俺偷俺奶奶的指甲草花,给你偷来了。臭妮儿就高兴,立起身子拐胳膊擦脸上的汗,不想一下子抹了一脸的黑泥,很不好看。铁旦、狗旦和俺就全笑了,臭妮儿不知大家伙都笑个啥,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大家伙儿一个个臭得意。
    臭妮儿洗了手走上苇子坑涯,伸手接指甲草花。咦——这么多呀!俺说,就是,这是只给你偷才有这么多。臭妮儿就又高兴了,老四儿,你真中,下一次你偷的时候,再多一点。
    臭妮儿的话叫俺有点不高兴。我说,臭妮儿,你臭美吧你,是想叫俺奶奶逮着拧俺屁股咧,俺奶奶总共才种那么三棵指甲草。臭妮就笑了,那你就多偷几回。臭妮儿一笑才显得不那么冒傻气,脸上黑黑的泥巴涂抹后只剩下嘴里的白牙还好看点。
  铁旦、狗旦也沾着两手黑泥走上苇子坑,立在坑涯上边望风景,一望就望到田野路上有很多的人往张村庙去赶会。
    这两天,张村庙正会着。张村庙的庙会很大很大,大得从会的这头去那头走疼了俺的脚后跟也冇走到头,张村庙的会连着三天,好多人来赶会,听奶奶说,那是开封、洛阳、许昌、新乡、焦作、密县、登封的人从大老远来赴会的。俺问过奶奶,他们咋那么傻呀,咋不在他们家乡那里起会呢?那样就不用跑几百里路来赶会了。俺奶奶说,老四儿,你说是谁傻呀,那些人要是都在他们家乡起会,那会还是张村庙会吗?俺们当时就笑了,是,是的,俺奶奶说的对,只有在张村庙的会才是张村庙会,才是大会。
    俺村通往张村庙的小路上,人流就拧成了麻花绳子一扭一扭地往前蠕动。大路上还有从省城里来的汽车,汽车一路响着汽笛,行人避让不开,汽车在人群处撒下一团一团的传单,传单五颜六色,去抢传单的人就绣成疙瘩拱成堆儿,挣着抢着,传单就被撕烂了,散布在田间路边,红一块,绿一快,黄一块,紫一块,红绿黄紫地也很好看。这时节豌豆结荚了,一地的红花白花紫花里青鲜鲜的豌豆就压得豆秧直不起身子骨,歪伏着依傍住大麦,很使大麦受累。豌豆总是套种在大麦田里,豌豆熟了时,大麦也该收割了,收了豌豆大麦腾出地种玉米栽红薯,大人们就天天忙得屁癫屁癫地。
    望着满眼的风景,铁旦说,咱们玩啥呢?弹弓打鸟,还是纳礓?是老虎上山,还是走茅缸?是炸苏,还是摔面包?狗旦说,纳礓是女孩儿玩的,咱们男孩儿玩纳礓,多冇意思!臭妮却说,炸苏、摔面包是男孩儿们才玩的,俺女孩儿家才不玩那呢!铁旦又想了想说,要不,就去偷瞎老潭的豌豆吧?还是偷豌豆有意思。狗旦、臭妮都说,中,咱们就去偷豌豆。俺也觉着偷豌豆好玩儿,就说,中,就偷豌豆。
    偷豌豆是件很教人快活的事。队里看豌豆田的老头儿是瞎老潭,说他是老头儿,却和俺同辈儿,俺应叫他哥。他和俺一个辈份,却比俺大俺娘年龄还大。瞎老潭几乎是一个聋子,多半个瘸子,半个瞎子。说他是聋子,是指他耳背得像塞了狗毛,你给他说话,他老是听不清,要不就胡接乱接,你叫他三十声也不理会你半句;说他是多半个瘸子,是他一条腿自来跛,听俺奶奶说,老潭生下来就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孩子们喊他地不平。俺就奇怪,就他那跛子腿,当年咋就当了好几回的兵呢?俺奶奶说,瞎老潭当兵,那时是充丁,充一回丁就能挣一石米的;说他是半个瞎子,是指派他护田,有人偷庄稼时,他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他是瞎子的眼,摆式儿。俺们小孩子偷队里的豌豆被他发现了,只要不在他眼皮下偷,他只当自己是瞎子。孩子们也就胆大妄为起来,跑到大麦田的中间地段去摘豌豆,老潭就装腔作势地大声喝斥,有时还捡起砖头土块叫嚣着要砸过去,砖头土块是砸出手了,只是落在离人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他扬扬胳膊要将土块掷来,只是虚张声势一番,土块还留在他手里根本未掷出。于是,孩子们偷他田里豌豆的胆子逾发地大起来。
    望着豌豆田头那里瞎老潭的草庵,铁旦指挥道,臭妮儿,你爬到柿树上放哨,看着瞎老潭,瞎老潭来了,你就咳嗽一声。臭妮儿把指甲草花往衣兜里一装,顺利地爬上沟崖上头的老柿树。铁旦说,狗旦、老四儿,咱们走。俺和狗旦就弯着腰跟在铁旦后边向豌豆地移动。三人钻过花椒树墙,爬过一段油菜地就到了豌豆田,铁旦扭过头冲俺和狗旦小声说,往中间爬,那里的豌豆长得好,结荚大。铁旦、狗旦在前边爬,俺在后边停住了。俺生怕被瞎老潭发现,要是被瞎老潭发现了告知俺奶奶,那可就糟了,俺奶奶就怕别人家说俺是贼,要俺是当了贼,奶奶拧屁股蛋蛋可疼了。
    这时就听见柿树上的臭妮儿咳嗽了一下。我惶恐不安地掉头就往回爬,到花椒树墙的孔洞处,铁旦和狗旦也爬到了这里,三人手里都握着豌豆,胳膊蹭着地面往花椒树墙下孔洞外钻,花椒刺一下子在我脑门刮了一道,到了花椒墙外,我用手背一抹,手背上有血,脑门那里螫得生疼,疼得俺们吃牙裂嘴也不敢出半声,急急地远离了豌豆田。
    铁旦、狗旦、臭妮儿和俺分豌豆。铁旦质问,臭妮儿,光听你咳嗽,咋不见瞎老潭出来撵呢,是不是你谎报了军情?臭妮儿脸红了,是,是,是俺喉咙眼里痒痒了才咳嗽的,谁知恁几个就吓得老鼠一样逃跑了回来。臭妮儿的话教铁旦很沮丧,铁旦拳头往下狠狠地砸了一下,咳,咋回是这样!狗旦乜了臭妮儿一眼,臭妮儿,你真臭!啥时候不咳嗽,非要这时候咳嗽!臭妮儿就不高兴,俺也不是故意的,前几天俺们就风冒了,到今儿个喉咙眼里还痒痒。
    说过了臭妮儿,铁旦又转向俺说,老四儿呢,叫你往豌豆地中间爬,能摘大豌豆,你是咋回事,咋就趴在豌豆地边上不动了,那儿会有好豌豆?我说,俺,俺怕瞎老潭发现了告知俺奶奶。
    狗旦谄媚地对铁旦说,司令,臭妮儿和老四儿,一个谎报军情,一个贪生怕死,才使咱们偷得这么一点点豌豆,你说咋分吧!铁旦分别看看臭妮儿和我说,这么吧,他俩都有失误,功劳小,分吃老四儿偷来的,狗旦咱俩吃各自偷得的中吧!
    狗旦和铁旦的话使俺和臭妮儿很不高兴,臭妮儿就拉下脸说,铁旦,恁这么不公平着来,以后俺不给你们放哨了!铁旦说,咳,臭妮儿,真是臭,你谎报军情,俺没代表人民惩罚你就不错了,还要贪分战利品!铁旦沉思一下,要不,这样吧,再分给你仨。
    见臭妮儿多分了仨豌豆荚,俺心下也觉不公平,臭妮儿冇去动手偷,也冇叫刮破了脑门,多得了仨个豌豆,俺呢,俺可是亲自去偷了豌豆了?我说,铁旦,俺们呢,就不再给添添?
    这下,铁旦不高兴了,老四儿,你是个多事精,你就不想想,你贪生怕死,延误时机,偷的又少,能给你分得多吗?铁旦又沉思一下,脑门上就堆起肉疙瘩,忽然,他脑门上的肉疙瘩一展,这么着,也给你再分仨,行了吧!
    俺也又得到仨豌豆荚,和臭妮儿的一样多,俺就没了意见。不想狗旦生气了,狗旦捣着铁骂,铁旦,你当的啥屁司令,你这么分,俺还冇臭妮儿和老四儿得的多,你公平吗!
    铁旦似是亏了理,咂咂嘴,狗旦说的也是呀,狗旦分得的确实冇臭妮儿和老四儿的多,那咋办那——
    铁旦摇摇头,忽然冲狗旦黑了脸,狗旦,你咋那么多事儿,你能和臭妮儿、老四儿一个样?!
    铁旦这话,臭妮儿和俺们听了,很不舒服。臭妮儿说,铁旦,恁可别这么说,上一次偷俺家的歪把酸苹果,可是你和狗旦得的多。
    铁旦哟一声笑了,看你说的,俺不是在平衡嘛,嗯,这么吧,我的一份不要了,分给狗旦,中了吧?
    狗旦得了豌豆,嘴里还在嘟哝,要不是俺提意见,你能给您吗?铁旦狠狠地瞪了狗旦一眼,狗旦,你真不识足,要不把给你的收回来。狗旦不吭声了。
    铁旦这才嘻嘻嘻地笑,和你们几个小气精分豌豆,真没劲!
    臭妮儿趴我耳边小声说,铁旦偏心,咱才不承他的情,他是狗旦的亲哥哥,才把自己的那份给了狗旦,狗旦比咱俩分得的多呢。铁旦应该把他那份也分给咱俩,要不狗旦得的才多呢。
    我心下想,就是的,铁旦分得就是不公平。
    吃过豌豆后,铁旦、狗旦和春妮儿俺们就望见谷雨的田野其实也是很好看的,麦田绿绿的,绿得都要滴水了。果树园那边也很绿,前不久那里还一团锦绣。檀山坡一年里都花开不败,那里迎春花开过,杨穗儿吐噜了;杨穗儿吐噜过,杏花开了;杏花开过,桃花开了。后来还有梨花苹果花李子花樱桃花油菜花芥菜花豌豆花荞麦花楸树花榆钱柿花萝卜花芜荽花葱花枣树花洋槐花椿树花楝树花皂角花黄瓜花……连牛心菜面条菜狗扑楞棵咪咪蒿也开花,花花都开得不一样,花花都开得好看,看得俺眼也花了。
    转过身来看去,俺望着走在田野里去张村庙赶会的人流发呆,来这么多人啊,张村庙会上此时该正是人声喧腾呢。张村庙会俺去过,是跟俺哥去的,会上有耍猴的、演转花筒的、吹糖人儿的、粘风筝的、滚江米蛋儿的、削竹叫曲儿的、弹玻璃球儿的、捏泥老虎泥狗泥人儿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吃的、喝的、看的、听的、供体验的种类,要不,庙会咋会铺排得几里地长的一大片。俺去的那次,治安员一下子就逮着了三个小偷,一个被绳子捆着背缚在张村庙学校的老榆树上,一个被众人围着打了个半死,一个被公安员拧住双臂往庙前院的治安处去。被拧了臂的那个小偷有点办法,一拧身,出溜儿一下如水里的小鱼般从人群里滑溜儿得没了影儿,众人还是冲着小偷溜去的方向叫喊着追打,却找不着了人影儿。那几个小偷不是偷了赶会人的钱,都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和吃食,想想那些小偷挨打被捆的情势,想想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俺们偷豌豆,俺心下就很后怕,要是被看豌豆的瞎老潭逮着了,送回家去告诉奶奶说俺是小偷儿偷了队里的豌豆该咋办?那是多么丑的事呀!
    偷来的豌豆分得都觉不公平,连狗旦也感到心里闷闷地不好乐。狗旦就提议再去偷,偷时查好数,不多不少平均着分。铁旦和臭妮儿就拍手说,中,中,咱们再去偷。想起张村庙会上那几个小偷的情形,我说俺不敢去了,偷东西老丑,要挨打挨骂的。
    铁旦立在地埂上头一手拉着构树枝晃悠,一手指着俺骂,你真是一个狗熊,连王连举也不如,难道你想当蒲志高?王连举是《红灯记》里的,蒲志高是《红岩》里的,俺知道俩人都是叛徒,被小伙伴最不齿,王连举、蒲志高都被敌人利用后一枪嘎嘣了。狗旦见俺不陪他们一同去偷豌豆,也大声喝斥,老四儿,你要当叛徒呀,我代表祖国和人民枪毙你!说着,扳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划成手枪照着我瞄准儿。
    臭妮儿也正要发表义正辞严的声讨,这时就听到了拔浪鼓的声音从兴国寺的树林小径传来,那个货郎老头一边往张村庙庙会的方向走,一边使劲地摇着拔浪鼓。货郎的挑子在扁担的两头一上一下地晃着,远看去货郎老头和他的挑子就像相伴的几只水鸟在春天的绿麦浪上凫游。
    拔浪鼓的声音把铁旦、狗旦和臭妮儿的讨伐声吸引了过去,俺向他们讨饶,别拉俺去偷豌豆,等我向俺奶奶讨来钱了,我给你们买糖豆儿吃,还不行吗?
    一听说糖豆,铁旦、狗旦和臭妮儿都不说话了,他们都知道,豌豆虽好吃,比起货郎挑里的糖豆来,差远了。糖豆才真是叫甜呢。
    铁旦先吸溜一下口水,老四儿,你说的是真的?
    俺说,真的,俺奶奶炕头席下的手巾包里有很多的钱,好几毛呢,我去偷二分来,买了糖豆给你们吃。
    狗旦说,那就赶快去,俺仨在苇子坑的地方等着你,你偷了你奶奶的钱,咱们就去买糖豆。
    臭妮儿却不同意了,老四儿,你偷吧偷吧,大人的钱是偷得的吗?那可不像偷豌豆,七奶奶要是知道,生气了,不拧烂你好吃的嘴才怪!看你还偷吃!
    臭妮儿说的七奶奶就是俺奶奶,村上人都称俺爷叫七爷,称俺奶奶叫七奶奶。
    臭妮儿一说俺奶奶会生气要拧烂我的嘴,我就害怕。
    铁旦瞪了一眼臭妮儿,臭妮儿,你说话嘴真臭,怪不道叫臭妮儿,你咋能这么说话呢,你应该说七奶奶不会发现的,就是七奶奶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七奶奶脾气可好了,七奶奶从不责怪小孩子们,老四儿家里就数老四儿最小,娇惯还娇惯不过来呢,七奶奶咋会责怪老四儿呢!就是七奶奶知道了,只会责怪自己没把钱存放好,也不会怪罪老四儿呀!
    狗旦也说,就是!七奶奶才不会生老四儿气的,你们见七奶奶撕烂过老四儿的嘴吗?不像我们家,俺奶奶见了俺像见了地主黄世仁一样,比防贼都严,那才叫狠呢!
    狗旦的奶奶是俺们五奶奶。五奶奶生着一双大眼睛,却不聚光,也不好看,眼白过多,瞅人时瓷瞪着眼白,别说叫俺去偷五奶奶的钱,我们小孩子大远见了五奶奶,一个个吓得就像老鼠遇到猫顺墙跟儿就溜了。
    臭妮儿也说,就是,俺奶奶也狠呢,就对俺小弟好,因俺是小妮子,不是男孩儿,就不待见俺。
    臭妮儿的奶奶是俺们六奶奶。臭妮儿姊妹六个,一个小弟,六奶奶对家里生的一群小妮子不待见,心下生厌,不高兴了就时常找个荐口责骂,而对臭妮儿才半岁的小弟好得不得了,天天里看着笑着供着,口里像含了蜜。可见了臭妮儿她们六个姐妹,六奶奶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说你们六个丫头片也抵不住半个石头旦儿。石头旦儿,是指石旦,石旦就是臭妮儿的小弟。
    一听说女孩子不受待见,铁旦、狗旦就嘻嘻嘻地笑,十分得意。狗旦说,其实,你们女孩儿还算好的,比男孩儿强多了,俺奶奶要是打起俺哥俺弟俺们来,手下得比杀猪都重,可她就从不打俺姐俺妹。
    臭妮儿这一下得意了,对呀,你家五奶奶就是村里黑槐树上的那只大狸猫,整天噢噢噢地叫得人见人烦,却抓不住一只老鼠。俺最不待见俺奶奶了,她不像七奶奶,七奶奶心性儿脾气都好,只对大孩子看管严。对老四儿,七奶奶就不会防备,七奶奶才不会想到老四儿会偷她的钱买糖豆吃呢。
    说着话,臭妮儿吸溜儿一下流出老长的鼻涕,鼻涕像一条小长虫滋溜儿一下又蜷了回去,臭妮儿就拐胳膊用发亮的衣袖蹭了蹭鼻子说,这么一说,还真是七奶奶的钱好偷,只要老四儿不说出去,七奶奶不会知道。
    铁旦和狗旦一齐说,就是,七奶奶根本就不会知道,要是知道了,就是老四儿自个泻的密,你们看,你们看,老四儿像不像泄密的叛徒。
    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就一齐向俺看过来,眼光像箭一样,一直看着,眼都不挪位,看着看着眼色愈加严竣起来,俺身上就有点冷。我说,你们别这样看着俺,中不中!
    臭妮儿说,既如此,老四儿,那你就赶快去偷七奶奶的钱,买了糖豆咱们一同吃,就不怀疑你了。
    狗旦说,对,那样就不拿你当胆小怕死的王连举了。
    狗旦的话使俺很伤心。我说,坏蛋狗旦,你才是叛徒,俺就是偷来了俺奶奶的钱,买了糖豆也冇你的份!
    铁旦就笑了,脸对着我,笑得很有点讨好俺的意思,老四儿,狗旦是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可你不偷了七奶奶的钱买来糖豆大家吃,你不当叛徒会中?你要不是叛徒,大家会说你是叛徒?你不是叛徒,谁会是叛徒?
    铁旦的话,意思是说我还是叛徒,只有俺才是叛徒。但俺不想认这个叛徒,俺一心要偷出来俺奶奶的钱,买了糖豆给他们吃,他们就不再说俺是叛徒了。
    回到家的时候,俺奶奶正在东屋南头翻煤火炕里头的炕席,那里是俺奶奶私下藏钱的地方。我知道,俺奶奶又是在找她藏在炕墙角角处的手巾包。奶奶的手巾包原早是放在炕墙角角席下的,手巾包着的钱都叫老鼠啃烂过好几回了,奶奶就将手巾包塞进墙孔里,外边塞上一只胡茄头,再压上炕席。奶奶对我说过,只有这样还管点用,要还是银元铜钱就好办了,能埋地下藏着,可如今不用银元铜钱了,纸钱不比银元铜钱,不识字的人不好用,带身上也不行,那一年往南山跑老日,你爷爷就是把中央票带在了身上,被央军岳狗头搜身,你爷爷不让搜,中央军一枪托夯得你爷爷趴地下,钱就给抢了个净光,还差一点被打死丢了小命。因此家里人出门时,奶奶就嘱托身上别带钱,平时要用钱了就翻开煤火炕席,去炕墙角角处取。俺就觉得那里好似是奶奶的银行,怎么取也取不尽,用不完。偏偏老鼠可恨,藏在炕墙角角里的钱也要啃吃,塞到墙孔里的钱也能啃得着。墙孔口塞上胡茄头后就好多了,胡茄头上长满了刺刺儿,别说老鼠就是人拿了也要小心,弄不好就扎疼了肉,老鼠见了胡茄头就发愁。可奶奶还是不完全放心,就时不时现场察看,生怕再被老鼠啃了。
    今天奶奶一定不会是怕老鼠啃了钱,俺早上起床时还见奶奶到炕墙角角处十分仔细地检查过一遍呢。俺心下就有点找不着调儿,奶奶咋就这时候去翻看炕墙角角呢?八成是奶奶知道了俺要偷她的钱吧。
    一看见俺回来,奶奶说,大晌午了,跑出去不怕黑老扪儿吃了你?回来了也不给羊捎一把草,看把羊饿得咩咩叫不是!奶奶说的黑老扪儿是啥,啥模样,俺不知道,只知黑老扪儿一定是比厉鬼狗精野狼还厉害还吓人的东西。俺拐过头向门外望去,奶山羊本来躺在西边的老枣树下,一见俺看它,就挣着链子来回转动,把枣树上头的那几只花麻尾鹊都吓得飞跑了。羊是饿了,见了俺,两眼冒出那种渴望的光芒。俺心下说,羊吔,你别急,你就体谅体谅老四儿吧,老四儿也作难呢,俺知道你是饿了,等俺偷了奶奶的钱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买了糖豆回来,立马就去给你割草吃。俺要是弄不来糖豆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吃,他们会说俺是王连举的。山羊仍挣紧了链子冲着俺咩咩叫,俺心下就烦,俺说叫恁别急,恁就别急嘛,要不,叫恁去当王连举!
    俺来到奶奶身边。奶奶一把拽住俺胳膊,另一手拧住俺耳朵,叫你再胡跑乱蹿,到处找不见你,你到哪儿疯去了,你知不知外边发生了大事儿?
    奶奶拧住俺耳朵不松手,疼得俺呲牙裂嘴。俺奶奶平时很少拧俺耳朵的,也不拿枣树条摔俺屁股。今儿个是咋的了?俺不得知。
    听奶奶的质问,俺只好说,知道,知道,张村庙会了,好多人去赶会,俺远远地就瞧见了省城来的汽车,上边撒下好多好多红的绿的传单,还有那个货郎老头儿,我想买他糖豆吃,糖豆比瞎老潭的豌豆好吃多了,只是俺冇钱。
    俺奶奶是小裹脚,走路慢,她平时撵打不着俺,今儿个好不容易逮着了俺,她松开拧俺耳朵的手,却仍拽着俺的胳膊不放。她还在吵吵,你真是饿死鬼托生的,糖豆算个啥,待货郎再来了,奶奶给你多买些,老好吃,叫你吃个够!
    奶奶说着松了手,缓了口气,还是忒小啊,傻子,你娘死时,你才这么两拃长儿。奶奶说着用手比划一下。现时好了,你娘一死,不管你了,不操心了,去享清福了,留下你叫别人操心!
    听到说俺娘不是,俺翻白眼往上瞪了一眼奶奶。
    奶奶用另一手的指头点着我额头,继续数落,你瞪,瞪,都啥时候了,还一心想着张村庙会,还想着吃糖豆,不要命了!给你说,外面二七公社、野战军、井岗山、东方红,还有河造总、荥造司,不知都谁跟谁,开起战,就要打起来了,人都布满了村北沟的两边,枪对枪,刀对刀,要死人了。
    俺不知道各派的战斗队打仗与我有啥相干,也想象不出他们打起来有多么的厉害和好看,俺只是想着,要是买不来糖豆给铁里、狗旦和臭妮儿他们吃,他们都会瞧不起俺的。
    奶奶说,无论咋着,你不能再跑出去疯了,得好好地给俺在家里待着,要玩耍就在家里头。说着,奶奶拉俺到在她的床铺边,一推,去,到床上好好地歇晌,不许出去,要不就捆绑你在这儿动也不能动。
    奶奶把俺推上床铺里边,为防俺再偷逃出去,她躺下来在床的外边挡着俺。
    那时,俺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偷出奶奶的二分钱来,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仨还在苇子坑那里等着,要俺拿了钱去买糖豆给他们吃呢,要不他们会说俺吃的是缸,屙的是香,喷的粗,做的小。
    俺不得不躺在奶奶的床里边,佯装瞌睡,可就是睡不着觉。
    正是歇午晌时分,午后是村里人的歇晌时间。屋外老槐树上的麦唧唧儿在焦躁地叫唤着,叫唤得俺感到身上躁热异常。俺躺在奶奶的床里边面对墙壁一动不动,静待着奶奶睡着,好下手取奶奶的钱。此时,奶奶的钱就在俺身边,隔着一屋席在手巾里包着,可俺就是没法儿下手。
    那手巾包是奶奶最珍惜的所在,用手巾包裹时,奶奶要衬上一层厚厚的油纸,油纸是郑州的二姨奶来瞧奶奶时包油桃酥果子带来的,二姨奶的闺女在郑州桃酥厂工作,时常用那种油纸包了油桃酥来看俺奶奶。奶奶的钱,有五毛一张的,有两毛一纸的,但这样的大张不多,多是一毛的,一毛的钱上有一个剪发头女子神采飞扬地在开拖拉机。最多的是五分二分一分镍币,白生生的分钱是俺最好的下手处。油桃酥纸包着的钱,被包的时间长了,也都油哄哄的,用手一摸有一种油油的很绵很腻的感觉。奶奶说,扑上一层六六六粉后,用这种油纸包上,就不怕受潮,老鼠也不敢啃,所以搁哪里都放心。
    奶奶躺下不久响起了微微的鼾声,鼾声像家里的那只小狸猫念经,呼噜呼噜地起起伏伏,时不时还噗地吐一口长气,之后继续呼噜呼噜地念经。俺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也装做睡着了,打起鼾声。见俺起了鼾声,奶奶以为俺真的睡着了,就反过手来拽过床头的被单轻松为俺盖上。之后,她悄悄地下了地,崴着三寸小脚儿走出屋子。奶奶的脚步很轻,轻得就像那只小狸猫走路。俺睁开眼睛,翻身起来,趴近窗户趋近窗纸的烂缝隙望见奶奶着荆篮出了院门。哈哈,奶奶是要去为羊割草了。那时,山羊望见奶奶荆篮走出家门,就知道奶奶是去为它割草的,它心急地挣着链子往院门口方向冲了两冲,铁链子哗哗作响,它又折回身子,两前腿趴在拴它的枣树上啃起粗硬的树皮。
    俺麻利地回身翻开炕墙角角处的高粱席,拽出墙孔里的胡茄头,取出奶奶塞在里头的手巾包,解开手巾包,抖开油纸,从中捏出一枚二分的钱币,二分币在俺手心里闪着白白的亮光,俺紧紧地攥进手心,心下就咚咚咚地直跳。俺又迅疾地将油纸手巾包好裹紧缠结实,又照样系上死结,原封原样地塞进墙孔,在墙孔外口塞上那颗胡茄头。塞胡茄头时用劲儿猛了点,刺着了俺的手,生疼生疼,俺用嘴吮吸一下,吐出沾血的唾沫,跳下床,轻手轻脚地逃出家门。
    那时,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南天,黑槐树上的麦唧唧儿还焦躁地叫着,叫得俺心里七上八下的。俺惶惶地走出屋子,却听到南台上的鸡子下了蛋,疙瘩疙瘩地表功。鸡子叫了半天,也没等到俺奶奶去收鸡蛋。平常鸡子繁了蛋后,俺奶奶总要特别地犒赏它一把玉米,今个鸡子没等来俺奶奶去收鸡蛋,就很失望地自个儿跳出鸡窝,更卖力地叫喊,疙瘩疙瘩疙疙瘩瘩,生怕主人不知道它下了一个蛋。俺就厌烦那只鸡子,叫啥子叫,不知道俺正忙着,再叫得响,俺也冇空去给你撒玉米吃。
    看到俺要出门,山羊又冲俺咩咩地叫唤起来,把脖上的铁链子挣得像它的目光,直勾勾地照着俺。俺知道,奶奶已去为山羊割草了。那只山羊一天里不停地吃,吃,时常在俺和铁旦、狗旦、臭妮儿玩耍时,它饥饿的叫声特别地凶恶,特别地叫俺厌烦,而每每这种时候奶奶就会叫俺去为山羊割草。俺委实不愿这种时候去割草,可有时看到山羊饥饿叫喊的样子,也心里酸酸地,就怀着心酸去割草。有时却不是这样,有时俺正心急着要出去玩耍,山羊偏偏这时候饿了,咩咩咩地叫,叫得俺魂儿都快要零散了。俺就烦山羊,你就不会等到俺不忙的时候饥饿?
    俺走到院门边,将奶奶挂上的门搭取下,悄悄溜出家门,往俺家院后苇子坑的地方去。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仨人还在那儿等着俺偷了钱,一同去买糖豆呢。
    出了俺家院,拐过墙角,沿着一条很长的阴森过道走过去,向右转过一片三角地带的大糞坑,俺一眼就望见苇子坑那里的苇子,苇子茁茁壮壮一片,绿实实地,油汪汪地,就像一道绿墙挡在那儿。正是歇晌天,麦唧唧儿还在不知疲劳地叫着,蛤蟆的叫声有点孤单,零零星星地,时而哇地一下,应和着不休的麦唧唧儿叫声,显得很寡淡。
    俺十分吃惊地发现,几十步远处的奶奶正在苇子坑边,弯着身子为羊割草。俺心下就苦,奶奶吔,多少地方的草不能割,恁咋偏来这地方割草呢?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俺们在这儿接头要去买糖豆呢!
    俺奶奶她往荆篮子里收草的间隙,看见了游荡苇子坑处的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奶奶冲他仨叫道,铁旦狗旦臭妮儿,都啥时候了,还在这儿游荡!村北要打仗了,还不快快回家去,你们爷奶大娘到处找你们,不知急成啥样子了,快回家去!
    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一见俺奶奶叫他,吓得掉头就跑。俺奶奶就吼叫,铁旦狗旦臭妮儿,七奶奶早就看到你们了,还往哪儿跑,提防着回家后你爷奶大娘剥了你们的皮!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就站下了,俺奶奶上前拉住臭妮儿和狗旦的手,冲铁旦责怪道,铁旦,你是最大的,要先懂事,先听话,不许乱跑动。快过来帮着把七奶奶割的草收篮子里,一块儿回家去,村北要找仗了。
    铁旦、狗旦、臭妮儿着急地说,七奶奶,恁松手放开俺,俺不会乱跑的。
    奶奶脸一黑丧,异常严厉地说,不许离七奶奶半步,就跟着七奶奶!
    奶奶紧紧拉住臭妮儿和狗旦。押着铁旦仨人往回走,仨人极不情愿地被奶奶喝斥着,狗旦和臭妮儿几次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得,就灰溜溜地跟着奶奶往村街里走。
    见俺奶奶押着铁旦、狗旦和臭妮儿急急向这边走来,俺赶紧掉头跑开,躲在八爷家后院墙拐角那儿,等奶奶押送着铁旦三人走过,俺还有点心惶意乱,私下里埋怨奶奶,奶奶呀,恁咋能这个时候喝斥住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呀,俺正要来找他们仨一同去买糖豆的呀!
    俺偷了奶奶二分钱,不能回家,怕奶奶知道给没收回去,俺还没有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买到糖豆呢。
    俺这时候不能回家,能去哪儿呢?这时,村北边不远处有人影来来往往地跑动,像是有啥大事要发生。俺知道,那是村里的民军、民政、民勤、民喜,还有民生、民梁、民仓、民庆、民祥、民安、民伟、民兵他们很多的人,他们都是野战军战斗队的,他们有的端着长枪,有的执着长矛,有的手里提着手榴弹,有的挎着装满弹弓石子的挎包,有的骑着自行车在大路沟急急忙忙地来回驮运打仗用的物品。
    俺家的小狗赛虎远远地看到了俺,唧唧哝哝,惊恐万状地叫着急急向俺奔跑过来,冲上来扑到俺身上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在俺身上亲热。俺说,赛虎,你慢点儿,别疯了,你都要把俺给撞倒了。赛虎就从俺身上撤下身子,仰起脸,摇着头,尾巴晃荡出极雅的姿势。赛虎望着俺,等候俺的指示。俺说,赛虎,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已被俺奶奶生俘了,这会儿俺给他们买不成糖豆了,咱俩就去看二七公社和野战军的造反派打仗吧?俺还冇见过打仗呢!赛虎仍仰脸望着我,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尾巴晃悠得更欢实了。
    我赤脚走在明晃晃的路面上。路面白亮亮的,晃得眼都睁不开,路面还烙铁一样烙脚,烧得脚底板生疼。赤脚又不能走在路边,路边上有蒺藜,脚扎得厉害,赛虎不时踮起一只蹄子艰难地跟着俺往前走,此时俺非常奢侈地想望着,要是能有一双鞋子多好。可俺没有,铁旦、狗旦和臭妮儿,村里的好多孩子们,他们有,而俺没有,俺娘死得早,俺没有鞋子。俺只好到水坑边把脚插进去糊上厚厚的一层黑泥,就不感到烙脚了。俺拉赛虎到水坑里给赛虎的蹄子也糊上湿泥,说,赛虎,走,跟俺看打仗去。赛虎跟着俺箭一般飞奔向村北。
    俺和赛虎来到村北小学校隔壁的土地庙前,那里人很稠,野战军的人正加固工事,把土地庙的趴砖、瓦当拆下在坡上头堆着充武器,土地爷、土地奶奶的头被拧下骨碌在庙右边的大坡口充滚石。野战军战斗队人头攒动,挤挤拥拥地守着土地庙后的京河沟大坡口,学校东边和土地庙西边的沟崖山壁上趴满了人,人头像西瓜一绺儿顺地摆在沟上头,时不时有人头的影子在土堆堆的后边滚动。俺趴学校后面的墙头向京河对岸瞭望,那边山涯沟头上,也是一排绺儿像西瓜样滚动的人头,人头缩在树影土堆边,可隐约看到有枪口伸出草丛冲着这边。
    日头十分地焦躁。对岸远处,二七公社造反派的战斗队员布满了檀山的半山坡。不是正规军,着装就懒懒散散,五花八门,有的窝住草帽边沿立在五爷家的老柿树下扇风纳凉,没有草帽的摘下苗圃里的桐树叶子顶在头上避日头,有的把生产队里打井备用的水泥管和滤水块砸开往沟坡头堆,有的躲在高土堆后对这边瞄准,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俺大爷家的看菜庵轮流着休息,垒起老高的水泥管后边也冒出了枪头,枪头上挑着一顶绿帽子,帽子上的红星在一片炎热中不时晃动出剌眼的光芒。
    俺在小学校后墙的墙孔处向京河北岸望,赛虎趴住俺的身子往上蹿,喉咙里咕咕哝哝响着,它也好奇地要了望对岸战斗队员的情形。俺们说,赛虎,你别急,俺还没望清楚咧,你急啥!赛虎就伏下身子,站那儿望住俺,目光里满是期盼。
    土地庙后的两边大坡口都有双方的战斗队员把守着,无数的枪口在两边对冲着。俺觉着十分好玩,捋一下赛虎的脊背,往前方一指,赛虎,走,咱到河那边看看去!赛虎腾一下就冲下了京河的大坡口。
    俺跑过野战军战斗队把守着的大坡口,往下走,坡路十分地烙脚,俺不得不捣着脚后跟往前行。赛虎已冲到了半坡。这时俺听到,身后有人吼叫,小孩儿,危险,不要前去。俺不知道有多危险,继续往坡下跑。赛虎立在坡下干涸的河沟勾头望望俺,又回过头望望前方高高的坡口,赛虎是在等候俺。俺说,赛虎,等着俺,咱一同走。
    这时,俺听到北边崖上头传来严厉的喝斥声,小孩儿,不要命了!危险,快快回去!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就要向反动派开炮了!随之,坡口上头飞出一块砖头,砖头是冲向赛虎的。赛虎瞅到飞来的砖头,嗖一声向俺跑了回来。俺又听到声嘶力竭的喝斥,小孩儿,快回去,要开枪了!赛虎回头撞着了我的腿弯儿,俺一下子跌趴在坡道上。俺急忙爬起来往回跑,刚上坡口拐个弯儿,一步跌趴在了土地爷庙前的地上,就听啪地一声,枪响了。随之双方枪声如刮风下雨般密集急促起来。枪声并不清脆,远没有电影中那么哒哒哒呯呯呯地好听,只是噗噗噗噗啪啪啪啪咚咚咚咚地响,虽也急风暴雨,却像拍簸箕,闷儿叭唧的,还没有二月二时俺奶奶炒爆米花的声音好听,激不起我的多大想象力,可赛虎倒被响声吓得夹着尾巴拱在我腿裆不敢出来。
    俺还要去看看双方到底是咋打仗的,身子却猛然一下被一双有力的胳臂箍住了。是本家的欣哥。欣哥是野战军的人,他正在参战,却不允许俺观看参战。欣哥说,老四儿,你咋在这儿,不要命了,大人都不敢去看打仗的,枪子可不长眼!
    欣哥横腰抱住俺,像夹着一个麦个儿弯腰回跑,一直跑到俺家里,到奶奶跟前一松手,咚一下,把俺墩在地上。七奶奶,恁可得看紧这老四儿了,他吃屎打哇哇,狗屁还不通,跑打仗那地方了,那地方是他能去的?!
    俺奶奶一下子抓紧了俺的手,惊恐万分地拉俺进屋,返身将门哗啦上了闩,回手拧住俺的脸蛋,叫你乱跑。奶奶说,你娘一死,你这孩子疯得管不住了,野得上天了,外边在打仗你知不知?仗不打完,你休想出门!奶奶返身出门,顺手在门外边落了锁。  
    奶奶少有的凶狠,令俺心下害怕。俺就想起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的话,他们还说俺奶奶对俺好,从不会拧俺脸,撕俺的嘴,看看,看看,不只五奶奶六奶奶对你们凶,俺奶奶对俺也很凶,教俺不待见,这时候不就把俺锁屋里了,还脸色难看得像抹布,能拧下一桶的恶水来。
    俺就恨俺奶奶,也埋怨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心想到俺为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买了糖豆吃以后,一定要告知他们,俺奶奶的钱也不好偷,俺奶奶惩罚起俺来也很凶的,下一次该轮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偷他们自己家奶奶的钱买糖豆大家吃了。
    奶奶锁了门,我趴着门哭,别锁门,别锁了俺,俺要出去!俺还要和铁旦、狗旦、臭妞儿一块出去玩耍的,俺答应过给他们买糖豆吃的。
    俺奶奶一边往衣兜里装锁门的钥匙,一边往拴羊的老枣树那儿走,走着勾回头冲俺狠,俺给你说老四儿,就别想忒美了,不只你一个,铁旦、狗旦、臭妞儿都在他们家叫关禁着呢。
    奶奶走着自言自语说,看俺这一辈子不消停得,当年义和拳闹时,兵荒马乱地;老蒋来了日本人来了,还是兵荒马乱地;现今都解放了,咋还兵荒马乱呢?叫大人小孩儿都担惊受怕。
    俺的叫喊声惊动了赛虎,赛虎在外边趴着门板唰啦唰啦地抓,咕咕哝哝地叫,奶奶拾起一根花柴杆向赛虎敲去,叫你抓门,叫你抓门,你还能保护住老四儿不成?!赛虎被敲疼了,噇噇噇地拐着一条腿跑向西墙跟处卧下来,伸出舌头舔被俺奶奶敲疼了的腿骨。
    俺说,赛虎,是俺带你去看打仗的,没你的错,是俺连累了你,叫你也吃责罚了,你别生气,等俺出去买了糖豆,也有你的份儿。
    这时,就听到村北战场那边传来了咚咚咚的炸弹响声,而且炸弹声一声高过一声。
    第二日,天气依然晴朗,晴朗得就如俺家院后的那一坑绿苇子,冇一点的杂色,只是天空一罐儿地蓝,苇子一罐儿地绿,都纯净得滴露水儿。
    村北的战事停歇了,俺见有不少人从俺家门前的大路沟里通过,中间有人抬着担架,担架上的人头上缠了绷带,担架过后地上留有殷红的血渍。血是从担架缝隙里漏下的,血滴一落下就洇进了干涸的土里,一绺绺儿血渍通往遇隆镇公社卫生院的方向去了。
    奶奶看到了行走在大路沟里的欣哥,欣哥走近俺家门口前时,欣哥扭过头往这边看,俺奶奶向他招招手,欣哥立时跑上坡来到俺和俺奶奶跟前。俺看到,欣哥额头上流着汗,汗水冲着一绺儿血迹,血道化洇开来,血渍顺着汗水往下洇,像擦着一抹红胭脂。欣哥赤着脚,脚上沾了泥,到了俺奶奶跟前,他把脚上的泥在地上刮了刮。欣哥问,七奶奶,您叫俺有啥事?奶奶说,叫你会有啥事,俺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还不快快回家,干点正经事,别再跟着瞎跑了。
    欣哥一怔,七奶奶,这咋能叫瞎跑?俺是在捍卫革命路线,革命会冇个流血牺牲的?
    奶奶问,革命?革命就不种地吃饭了?奶奶用嘴呶一下东边院门口八爷和八奶奶的地方。革命就如你八爷,坐罗椅里去革命吧!革命就非得打仗?看都打得,疯了!
    奶奶一转话头,问,民生、民广几个咋样了?
    欣哥凑近俺奶奶神秘地说,七奶奶,俺只先告诉您,您先别给他家说,民广已经不行了,民生还在遇隆镇医院水泥台上放着,民道也难保。奶奶唏嘘一声,叹气一声,宣统冇上台就乱世,眼看着年代好了,平安了,咋就又……
    听到奶奶的话,欣哥立时拿一根指头立嘴边嘘了一声,扭头四下瞅瞅,七奶奶,可不敢这么说……
    俺奶奶又要说什么,就听欣哥说,七奶奶,要冇事,俺走了。
    看到大路沟里的景象,俺奶奶说,老四儿,你看到了吧,奶奶告诉你,你娘死了,把你这小祸害丢在世上,真是遭罪呀!该懂点事儿了,夜儿个野战军、二七公社、井岗山、东方红、河造总、荥造司,几派的人马也不知到底是谁和谁在打谁,都说是保卫革命果实,乱枪乱炮地打死了人,也不知老毛知道不知道,几派人只管这么开枪放炮地打。你小小的年纪,要不是奶奶把你锁屋里,还不知道今儿个去哪儿给你收尸呢!
    奶奶和主席一般大的年纪,说到毛主席她总是称老毛。
    奶奶的话,听得俺一身冷汗。赛虎也立在俺身旁,望着俺家门前大路沟来来往往的人流发愣,大约它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要么就是它也被奶奶的话吓得怔住了神儿。昨天那块飞来的砖头差点要了它的命,要不是它跑得快,恐怕它早就被熬成汤进了战斗队员的肚子。要是那,今天都该屙出来了。一想到这,俺看看赛虎,一下子抱住赛虎的头,泪就下来了。俺说,赛虎,别再疯跑了,弄不好会被人捉了去,那可是要命的。
    奶奶见俺有泪,以为她的话起了作用,就拉俺到她身前,扑拉扑拉俺的头,抹一下俺的脸,拂去了泪水。俺背贴着奶奶身子望大路沟的景象,赛虎也绕过来贴着我身子仰望着我晃尾巴。
    赛虎的尾巴晃着晃着,俺眼前出现了看护豌豆田的瞎老潭。瞎老潭正挑着一幅木桶跛着腿要去井台绞水,八奶奶望见瞎老潭,老远就笑了,说老潭,你个鳖子,不好好在田地给队里看庄稼,咋跑回家来了?
    都说瞎老潭是聋子,其实也不全聋,他有时聋,有时不聋,说与他无关的话时他聋,要是骂他熊他,他一点也不聋。听到八奶奶骂他,瞎老潭就笑了,八奶奶咦,恁可别拿恁孙子的命不当狗看,恁不见这兵荒马乱的,各个战斗队的人马进了队里的豌豆田把豌豆哄吃了,俺还看得住谁!荒郊野外的,白天黑夜俺一个人在地里,不搭进俺小命就万幸了。
    听到瞎老潭的话,俺心下想,怪不道人都叫你瞎老潭,睁着大眼说瞎话,夜儿个清早,铁旦、狗旦和臭妮儿和俺去偷豌豆时,根本就没见有战斗队的人去哄抢豌豆。
    瞎老潭说笑着,悠晃着木桶向井台走。
    八奶奶冲走过去的瞎老潭身影又骂,你鳖子真是当了国民党,比枪子跑得都快,怕死得比老鼠都邪乎,人家几派的人马打仗,关你啥事。就你狗命金贵!当年冲壮丁的粮算是叫你白领了。
    八奶奶骂他,瞎老潭也不恼,反倒回过头来又笑了,八奶奶咦,恁就别再揭俺头上的秃疮疤了,俺充壮丁不是想赚两斗米养口嘛。再说,那是国民党狗保长的粮,咱贫下中农不吃白不吃。
    听瞎老潭这么胡扯,八奶奶也笑了,谁说不是呢,要不你鳖子早成反革命了!可惜你不够格。
    老潭就哈哈乐,俺站在毛主席、贫下中农的队伍里,啥时候都是革命派。
    八奶奶唏了声,老潭,就你——你要能算得上革命派,中国就冇运动派了。
    八奶奶一辈子与八爷说不上几句话,一搭上话就拌嘴。可八奶奶与瞎老潭扯起来话就稠,她尤其喜欢逗瞎老潭骂笑话,一接上话就冇完冇了,像她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瞎老潭转头见到俺奶奶和俺在观看他跟八奶奶斗骂,就扮了个鬼脸儿,说七奶奶,恁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
    俺奶奶听了也乐和,说老潭你个鳖子,说的怪好听,谁不知你是兔子腿狓子精老鼠的命,别看腿瘸,黑白天都走不错路!
    八奶奶说,恁可听着了老潭,恁七奶奶说得对,你这鳖孙老潭才精咧,给自家挑水吃,还记着队里看庄稼的工分。  
    看着八奶奶和奶奶骂瞎老潭,俺也觉着好笑。
    瞎老潭就冲俺扮个挺吓人的鬼脸儿说,老四儿,你别瞎高兴,你还是小孩儿,八奶奶不骂你,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到时候八奶奶不只骂俺一个,也骂你的。
    八奶奶又骂,你个鳖孙老潭,八奶奶是骂你咧,咋会骂俺老四儿?等俺老四儿长大了,八奶奶早沤得连糞草灰儿也找不着了。再说,老四儿长大了比你强,长大了娶花媳妇盖大瓦房,骑洋车戴手表,穿的光吃的香,蹬着皮鞋嘎嘎响,当官就要当连长。
    八奶奶的话俺喜欢听。平时,俺想过,等俺长大了也当队长。俺见过的官儿,就数狗碰最大。狗碰是队长,人见了都给他献笑脸,可八奶奶说的连长比队长还大,俺就心里感激八奶奶。八奶奶,下一次恁说得再大一点儿。心下一高兴,我就开了口,等俺长大了……
    还冇等俺说完,老潭就截住了俺的话,老四儿,你可别长大,长大了,就回不去了,还是当小孩儿好,当小孩儿可以不干活,可以有好吃的,可以冇人管着,还可以偷果园的苹果、梨,偷队里的黄瓜豌豆,也冇人开你的批斗会。
    瞎老潭一提起偷豌豆,俺立时心慌起来,心里噗通噗通地跳,想必是昨天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俺几人偷豌豆的事,瞎老潭发现了?俺脸颊热起来,别过脸去不接瞎老潭的话。
    听到瞎老潭教俺别长大的话,俺奶奶却不愿意了,俺奶奶骂起瞎老潭来。你个鳖孙老潭,别人家都盼着小孩儿快快长大,你咋咒俺老四儿不叫长大咧!
    瞎老潭说,七奶奶呀,要俺说,人这辈子一长大就像老驴拉套走磨道,老鼠钻圈转笼架,夹板上了,钻进去了,爬上架了,就冇个头儿,想出圈来、想下架子都不成。
    瞎老潭的话,听得俺奶奶一惊一愣。老潭,你说的话,俺咋听着还真是这么回事咧!
    听到奶奶表扬,老潭就接着拉话。恁冇听说人家咋唱的,小老鼠,上灯台,上去了,下不来?这人呀,要是年龄一长上去,就下不来了。要是痴心了一件事,中意了一个人,叫人叫事缠上了,就放不下来。心里放不下来,就苦一辈子。下不来台的,就是小老鼠。
    俺心说,瞎老潭,你才是小老鼠。
    瞎老潭的话,梦里发呓怔一般,俺听不懂。东边那个坐青石板上纳礓抛接石子的小孩儿听到瞎老潭说小老鼠,就唱了起来:
    “小老鼠,上灯台,上去了,下不来。……”
    听到那小孩儿唱歌,瞎老潭高高兴兴地跛着脚走向井台那里,一会工夫又挑着满满两木桶水回来了。瞎老潭挑着水直接到了八奶奶跟前,八奶奶,俺给恁挑缸水吧。
    八奶奶一愣怔,咦!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刚才还一个样儿,这会咋变这么快,你鳖子咋舍得花力气给八奶奶挑水来了?瞎老潭一抹脑门的汗水,八奶奶,恁是老党员,老干部,老革命,老人家,老潭应该给恁挑水呀!恁要是不反对,以后俺天天给恁挑水。
    八奶奶嘴一撇,不定你鳖子肚子里转啥弯弯儿咧,八奶奶可不敢白使你。
    瞎老潭笑了,话音一低落了下去,八奶奶,恁看老潭的情状,孙子以后还得求恁多照应长点成色呢。
    八奶奶说,八奶奶会照应你个啥,你要有成色早就混出名堂了,不会连个坏分子反革命也混不上。
    瞎老潭就赧颜,嘿嘿地笑。
    俺听俺奶奶说过,瞎老潭的大时,就是小算计,让老潭的哥当了中央军,充丁的一担米不到半年吃光了,家里还穷,他大就叫老潭充丁。老潭充过几次丁,当了国民党的兵,被打败了,又当八路军的兵。在拉锯时代,中央军来了,老潭的大就对长官说,俺孩儿是中央军;八路军的皮部来了,老潭的大对皮部说,俺孩儿当的是八路军。有一次中央军的人冒充八路来逼粮,老潭的大以为是真八路来了,声称自己的孩儿是八路,结果被中央军一枪托给砸翻,一辈子再也冇站起来。老潭的前半生就是一个兵痞子,连个班长也冇弄上。因当过八路,后来又开溜儿过,冇吃上公家的粮,可也冇进入“黑五类”,后来的历次运动来时也就冇运动住他的事,他成色不足,不够格儿,连老潭自己也说自己这辈子太平淡了,平淡得有点平庸。
    听到这边说笑,西院的九奶奶也笑了。她立在她家大门口掐着麦草辫子,看大路沟的光景好长时间了,只是冇她接话的份儿。见瞎老潭说俺,九奶奶逮着了接话荐儿口,她靠着她家门口的榆树说,你个瞎老潭,就真的当一回反革命坏分子试试,看是啥滋味儿!
    听到九奶奶说话,八奶奶乜了九奶奶一眼。八奶奶和九奶奶不对缘分,八奶奶厌烦九奶奶接话。八奶奶说,哪来的多嘴驴。
    九奶奶对八奶奶的话十分不满,又冇办法,她娘家是地主成份,成份不硬实,底气不足,就不再接嘴。可九奶奶心气不下,她顺手抽胳肢窝里夹着的麦秸草辫子照榆树上使劲儿地摔了几下。气还不下,九奶奶又冲门前悠闲得甩尾巴的那只猪狠狠地摔了一通,叫你到处乱屙,叫你到处乱尿!猪急急地哼哼着走开了。
    奶奶对俺讲过,俺爷爷这兄弟十个中,大爷比十爷大三十多,大爷是啥样,奶奶说她来到俺老李家就冇见过。八爷当过农会主席,八爷八奶奶两口子算是英雄美人,可九爷九奶奶两口子就不同了,九爷九奶奶两口子是十足的鲜花牛糞。九爷长大时家里穷得叮当响,他长得不咋地,成色不足却成份硬实,是贫农,还当着基干民兵。九奶奶人生得如花似玉可她家是地主。九奶奶嫁进了九爷贫农家,也是贫农了,村里就允许她演革命戏,俺见过九奶奶唱戏,她唱《山乡风云》,也唱《社长的女儿》,还唱《槐树庄》,唱得最好的是《朝阳沟》里“社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俺也见过九爷参加民兵训练,九爷赤着脚,光着背,扛着桑叉充枪,排在麦场的队伍里喊口号,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转,九爷一转就错,错了再转,转了又错,人群里嘻嘻嘻地就有人笑九爷的笨,九爷也吃牙笑,民兵连长就骂,老九,你属猪还是属驴?猪捊了尾巴都知掉头,驴听了号子也会拐弯儿。九奶奶和娘家人想着九奶奶嫁进贫农家就有了靠山,不想问题就出在贫农大家里,比如八奶奶就十分看不起九奶奶,九奶奶见了八奶奶就像老鼠遇着了猫。
    九奶奶气还不下,夹着麦草辫,也不顾盘起来捊顺了,气气地转身回家院,她家的大门咣当当地响了一通,就听到九奶在院子里的骂声,老九,你鳖孙不成器,叫姑奶奶生不尽你家的憋屈。
    九奶奶的关门声太大了,咣当一下,吓得老大枣树上正埋头叨着枣花吃蜜的花尾鹊小麻雀扑愣愣飞跑了,飞得天一样高远,临飞走前却撅尾巴撒下一片稀屎扑搭在树下拣落枣花吃的小楝花鸡身上,楝花公鸡很扫兴,咯咯咯咯地呼叫着抗议表示不满,耿着头走开去寻找墙脚边刨土虫子的小母鸡玩儿了。
    又有省城里来的汽车撒传单,开着高音喇叭,里边唱革命歌曲,喊革命口号,汽车从大路沟里通过,传单如雪片在大路沟上头乱飞。有风来了,路边大水坑的杨树叶唰啦啦地响,传单像杨树上受惊了的鸽子随风飘着,飘着,飘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人们这时没兴趣疯着去抢传单,村人专注的是时不时抬过的担架,还有一群一群被押着的俘虏队伍从大路沟走过。
    这时,就有传单飘着飘着就飘到了瞎老潭跟前,瞎老潭一伸手抓起一张。那是一张《快报》,八奶奶说,上边印着最新最高指示,说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千句万句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可八奶奶又说,老潭,你个鳖子,拾了传单也不念念,叫大家伙听听那上边说的啥。
    老潭难堪地笑了,瞎老潭不识字,传单横着看了半天。放下挑子,横横竖竖地折叠几下,吃溜儿一声撕成二指宽的小纸条条,拈出一张,用拇指食指一旋转就成一个喇叭筒,顺手从腰里的烟袋捏出一撮烟沫儿捻进去,将喇叭筒大头窝住,小头撕开,掏出洋火嗤地划着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瞎老潭说,八奶奶,俺真的是有事求您的。
    八奶奶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当过妇女队长,现今她的儿子狗碰正当着队长。瞎老潭求八奶奶办事很自然,平时队里有好多的人家求八奶奶办事呢。
    八奶奶故意逗瞎老潭,你个鳖子,求俺会有啥事,不会是要八奶奶给你说媳妇吧?要说倒是有一个荐口,对方是曹后寨的,姓汪,她爹叫汪道明。要是中呢,你就去找老木妞给你牵牵钱儿。
    瞎老潭知道八奶奶是在逗他,老木妞是生产队喂牲口的伺养员;曹后寨,就是槽后站着的,指牲口;汪道明,是汪到天明,指狗。
    瞎老潭就苦笑,八奶奶,您真会说笑话,俺是真有事求恁的。
    八奶奶就收住笑,也装出一副当真的样子。你说,你说。
    瞎老潭说,豌豆田叫战斗队给踏毁了,冇必要再看了,八奶奶,恁给恁儿子狗碰说说,让俺去护果园吧,李家果园最需要俺这样负责的人了。
    八奶奶噗嗤笑了,捣着瞎老潭数落,我说你老潭,狗碰就是当着队长,也不能啥好事都给你一个人占全,叫你看豌豆田就已经照顾你了,要是再叫你看果园,不是明着便宜你一个吗,叫社员们会有意见。
    瞎老潭手一摊,有啥意见?俺也不是地富。
    八奶奶说,你不是地富,也不远了,是过国民党呢!
    瞎老潭叫打住牙了。怔半天又说,那你说,你说八奶奶,恁叫俺干啥,俺能干啥?
    八奶奶有点作难,你还真的干不成啥。
    老潭说,就是么,八奶奶,恁真说对了,就是因为俺啥都干不会,要不,俺就做仓库保管吧,保管员不要求啥都会,又不要出大力气。
    这时就听到八奶奶身后的八爷呜呜拉拉地说话。八爷当年见过义和拳,他病瘫好几年了,坐在那个罗圈椅里嘴唇不住地抖动,看着大沟里来来往往的战斗队都两个时辰了,八爷不说一句话,听到瞎老潭有事求八奶奶,八爷嘴里就有话说。八爷说的啥,瞎老潭听不懂,八奶奶知道,但八奶奶就是不翻译。八爷是耻笑老潭的,就你瞎老潭那副德性也要当保管?八爷怕为瞎老潭的事叫狗碰作难,狗碰当着队长,不是自家的队长,是全队人的队长。八爷当过半辈子队长,初是武委会队长,后是生产队长,知道队长应该怎么当,不能有私情咧!
    八奶奶说着话,手里还一直为八爷端着饭碗。八爷一说话,八奶奶回身瓦一匙子面疙瘩塞八爷嘴里,八爷伸长了脖子咽下去。八爷呜呜拉拉又要说啥,八奶奶又瓦一匙面疙瘩塞住了八爷的嘴。这时,一只大楝花公鸡斜着翅膀撵固始红母鸡,母鸡一跑动噗地拉下一泡希屎在八奶奶跟前,热热腾腾地四下流溢着。八奶奶抬腿拐飞了大楝花公鸡,一边用脚趋鸡屎一边骂,杀吃你个孬孙咧,阶级斗争搞得惊天动地,你还不安生,要寻死呀!
    八爷就笑八奶奶,八爷呜呜噜噜地说了一句啥。八爷这次说话,八奶奶听清了,八爷是在说八奶奶,你管天管地,管得了屙屎放屁?一只鸡你都不放过打骂,可见你管得忒多了。
    八奶奶就有点生气,剩下的面疙瘩也不叫八爷吃了,一歪手泼在地上,你吃屎去吧,屙尿都不能动了,啥都得叫我伺候,你还来数道我的不是。
    八爷爷就不吭声了,只听喉咙里咕咕地滚动。  
    这时,我看见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了,他们不知从哪跑了出来,各自到在自家门口,立时被各自家的大人牢牢地拽着胳膊不使再乱跑,他们也在看打仗后双方在打扫战场呢。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仨被他们家的大人控制着,一定和也我一样被关进屋子里不得出门,连小猫小狗都不得进屋亲近。想到他们和俺一样被软禁过,俺心里就平稳下来,对俺奶奶也冇了一点的气,也冇了恨。
    俺看到铁旦仰脸对五奶奶说,别老拽着俺,俺不疯跑了,俺去七奶奶那儿找老四儿玩。五奶奶松了手。铁旦和狗旦就向俺跑过来。
    臭妮儿也仿铁旦的计俩,冲六奶奶说,俺也七奶奶那儿找老四儿玩。六奶奶也松了手。
    铁旦、狗旦和臭妮儿来到俺跟前。俺看见铁旦、狗旦手里拿有子弹壳。俺说,铁旦、狗旦,你们在哪儿弄的呀!铁旦说,老四个,你真熊,今一大早俺就偷跑出来去叫你,一同去北沟捡弹壳的,可七奶奶拦住你家大门说,你还冇睡醒呢。
    狗旦晃着子弹壳,向不是鬼,这不,俺和铁旦捡到的。
    俺看狗旦手里的子弹壳,子弹壳上还有一抹血渍,像是一枚指绞印痕。
    我说,恁去捡弹壳划破手了?
    铁旦说,唉呀老四儿,说你傻吧,你还真是傻,不是狗旦划破了手,那是打仗时人家战斗队的人划破了手,打仗会不流血牺牲吗?
    俺望着铁旦和狗旦手里的子弹壳,心里痒痒,心下就埋怨俺奶奶,是奶奶锁俺在屋里不让出门,今儿早又不叫醒俺,人家铁旦狗旦都捡到了子弹壳,可俺冇。
    俺说,铁旦,你带俺再去捡子弹壳吧?铁旦说,你想得美,都啥时候了,早叫人抢光了。先是战斗队的人,人家打枪后就捡,打仗后大人小孩子都去捡,都捡几百遍了,你这时候去了,连屎尿也找不到一泡了。
    俺就很丧气。狗旦出主意说,要不,这样吧老四儿,下次演电影《地道战》时,你就到影布下去捡,有好多好多。
    铁旦就笑,狗旦也笑。
    铁旦就骂,狗旦,你也是傻瓜。
    俺说,狗旦,你作弄俺的,演电影哪会有子弹壳掉下,就是有也早教你抢先捡光了。
    看到俺丧气,铁旦说,给,老四儿,俺这颗送你,狗旦俺俩有一颗就中。
    狗旦一下攥紧了自己手里的子弹壳说,俺的是俺的,你送给了老四儿你不玩!嫑占俺的便宜!
    铁旦说,好,俺不玩就不玩,俺的就送老四儿了!
    铁旦的话叫俺很感动。俺就想,啥时候到俺有了好处时,也一定得给铁旦留着点儿。
    我忽然想起,我已经偷了俺奶奶的钱,还没来得及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买到糖豆呢,这世界一打仗,就把俺要给铁旦、狗旦和丑妞儿,还有赛虎买糖豆吃的事耽误到了天边。我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奶奶的控制,赶到张村庙会上去找那个货郞老头儿,给铁旦、狗旦和臭妮儿他们买糖豆吃,不然俺就是说话不算数儿的王连举和蒲志高了。
【作者简介】 李贻涛,男,中国科普作协会员、中国作协河南分会会员、河南省秘书协会常务理事、郑州市作协常务理事,荥阳市作协名誉主席,河南荥阳文学院副院长,大风文学杂志执行主编,新浪原创专栏作家;历任市委知识分子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统战部副部长,市政协秘书长、主任、常委,市人社局党委书记、市作家协会主席。八十代年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系列小说《遇隆镇》、中、短篇小说集,小小说集,诗歌、散文集、电影文学剧本、红楼梦研读集等十余部。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河南日报、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选刊、中国青年报、中国少年报、深圳特区报、中国政协报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近千篇(首),多次获国家、省、市各类文学创作奖,河南省科普进步一、二等奖。
银行:  郑州银行荥阳市支行
帐号:  6235310006001373909
持卡人:李贻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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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0 16: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战争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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