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学

我要上学      王智英

      初见帅，是在那个黄昏后。装修公司打电话说会有人来送装修板，电话挂断不久，另一个号码打来，说板已经送到了。
      彼时，我已吃过晚饭，赶到新房楼下，一辆白色小卡车已经停稳。一个四十多岁的魁梧男人和一个大男孩立在车旁，天色有些暗了，面目不甚清楚，我们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得知这是一对父子。
      我的新房在二楼，没有电梯，这些板子全得靠人力背到楼上去。装修公司已经告诉过我，他们会派人帮我把板背上楼，背一张板每层楼两块钱。
      在夜幕渐浓，路灯尚未亮起来的时候，父子俩开始干活了。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专门做背装修板这项工作的，很是好奇，虽然父子俩告知我清点完数量就可以走了，但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我给他们开了门后就一直陪在楼下。暮色里，儿子和父亲一人一张板，看起来背得并不吃力。一趟下来，儿子甩给父亲一句：“你别背了，我来！”径自背一张板上楼去了。这话很短，也很糙，却很男人，很暖心！父亲默然，背起另一张板跟在后面。如此往返了几次，儿子有点恼：“别背了！告诉你在车里歇着……”夹杂着心疼的倔强，让这句本来招人反感的训斥变得有了温度，让人无法鄙视那种儿子对老子的“大不敬”。儿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干活去了，父亲伛偻着腰从车上把一张板立起。天色暗得深了，小区楼下的路灯疏忽亮起来，灯影下的父亲走路似有异样，腿脚不太利索，微跛，难道……
      “师傅，你儿子心够细啊，他说那话是心疼你……”
    父亲扶住刚立起来的板，因为背了几张面板呼吸仍有些急促。他旋即叹口气：“唉，我前些日子搬货把腿给伤了，还没好利索，他是怕我再重了……”
      “现在的孩子都娇生惯养的，能干点活，还能体谅父母难处的少啊，你这儿子挺难得的。”
      “谁说不是呢，你别看他长得高，才十七啊，人家的孩子十七岁还都上学呢，我哪儿舍得他干活呢？这倒也怨不得别人，怨他自己，高低不想念书了。他上学那会儿，有一次老师打电话问他怎么没上学，我一听就知道坏了，早晨上学走了，其实跑出去玩了，我急得找了一天。后来找着了，回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死活不上学了。我没法，好说歹说，给他在学校办了个休学手续，先让他跟我干点活，体验体验生活。”
      他好像许久都没有说过话了，许是谈到孩子的话题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一个看似少言寡语闷头干活的人，一口气竟说了这许多话:“我跟你讲，他现在后悔啦！得念书啊，现在不念书能干啥呢……”
    正说着，儿子返回来了，许是累极了，从车里拿出两瓶水来，递给父亲一瓶，父子俩一口气各“咕嘟”掉了半瓶。父亲说：“帅，喘口气儿，不急！”于是，我知道，儿子叫“帅”，帅又从车里拿出一包散装点心倚着驾驶室的门吃起来，边吃边不好意思地喘息着说：“唉，晚上还没吃饭，累得没劲了……”
      父亲到底是疼儿子，又背起一张板上楼去了。我和帅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来。
      “你是咱当地的？哪儿的？听你和你爸的口音不一样啊？”
      “我们都是外地的，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来这儿了，我从幼儿园就在这儿上，我会说你们的土话。”
      “噢，那你可算大半个当地人了。这活儿好干吗？一张板有多重？”
      “唉，好干啥？你的这种板是质量好的，越好的板越重，你这一张板至少六十斤，我们刚开始背还行，等到后面就剩咬牙坚持了。你可别小看这活儿，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我不大会用巧劲儿，全靠蛮力，偏累……”说罢，他狼吞虎咽地吃几口，收起糕点，立起一张板挪到背上，背起，对我说：“你看，会干的腰和背使劲儿，我不会使那股劲儿，全靠胳膊……”我全然看不出门道，只见那张板在他背上忽闪着，看得出——帅有些累了。
      父亲再下来的时候也是疲惫的样子，他拿出一根烟点上，随着他吸一口烟，烟头就明灭一下，像疲惫的人受到惊吓的眼，一口烟散尽，我的鼻尖还停留着些许苦涩的烟味儿。
      “他为什么不读书了？”
      “跟不上了！他说老师讲的都听不懂了，上课干遭罪。不过，他现在又想上学啦，现在政策好，学校也多，我们正想着九月份开学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找个学校再去念书。你道他的想法怎么变得？有一次他跟我干了一天活，我都累趴了，他还没说熊话。晚上回家，他问我‘爸，我们是不是最底层的人了？’我说：‘我们什么技术也不会，就只能卖体力，怎么不是呢？’他后来就说想上学了……”
      我的这一批板共48张，最后的十张板，我是眼看着帅和他父亲一张张数着背上去的，每背一张，帅就把剩下的板全部数一遍，其实剩了几张板他可谓了然于胸了，但他仍旧一次一次地数着，似乎生怕凭空多出一张来，又似乎借数板给自己多留一点喘息的时间。
     最后，当他们喘息着一层楼歇一次，终于把48张板全都搬上了楼，拿到了300块钱。我看着帅滴着汗水尚且稚嫩的脸，问他：“小伙，谢谢你们，帮我解决了大问题。你以后都想干这个吗？”
   “不！我干到九月开学，一定要去上学！”我看到了一双疲惫但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