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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玉:开满葵花的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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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1 15:46: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张富强 于 2022-2-11 15:51 编辑

王春玉:开满葵花的西院
     我家住在公路边上。半夜里,一辆大货车声响沉重地从公路的陡坡上疾驶下来,刺眼的汽车灯光透过公路两旁高大的树木间隙, 斜射在我家糊了白棉纸的木窗相上。
      房门无声地开了,颜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站在门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黑暗中向她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颜说,我怕。
      魏婆婆是我们家的老邻居。我们两家黑瓦灰墙的老房子很亲密地挽着手站在一起。我母亲种植在院子西南角落的丝瓜藤蔓,总爱趁着夜深人静时恬不知耻地越过石墙,侵入到魏婆婆家的地盘。
      要是站在我家院子中间,一抬头就能看到魏婆婆家院子里齐刷刷地站着一排排跟着太阳转脑袋的向日葵。蜜蜂嗡嗡叫着,在向日葵硕大的金黄花盘里钻进钻出。风一来,黄色的花粉就簌簌散落开来,在我家院子里洒下一片金黄。有时我家的丝瓜藤蔓也会顺着向日葵的身体向上爬,于是它们就紧紧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母亲经常站在丝瓜架下低声批评那些不听话的丝瓜藤蔓。等她对着它们宣泄完自己的不满,她又会在院墙根底下踮起脚尖声音响亮地冲西院魏婆婆说,婶子,爬到你家就是你的,尽管摘着吃。清炒、炖汤都挺好。
      魏婆婆也不跟母亲客气,她痛快地摘下丝瓜回家清炒或炖汤。再碰面她就会笑着对母亲说,丝瓜的味道真不赖。
魏婆婆院子里的向日葵熟了。硕大饱满的花盘由黄变褐,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跟着太阳晃脑袋了。魏婆婆拿一把破镰刀把它们砍下来,剥出籽,用泡了茴香的盐水浸过晒干后,在一口大铁锅里炒熟。晒干炒熟后的葵花籽嚼起来很香很脆,还带着一点咸味,很好吃。
      在我长大之前的那些漫长寒冷的冬天,我都是嗑着魏婆婆家带着咸香味儿的葵花籽度过的。
      魏婆婆常跟人讲她死去的老头子。她说她生来怕冷,一入秋就腿脚冰凉,怎么捂都捂不暖。自从十九岁嫁给了老头子,老头子夜里就把她搂在怀里捂着。老东西的身上热得像个小火炉,烤得她再也觉不出冷来。后来有了一双儿子,就分开两头睡了。一开始她怎么也睡不着,总想往老头子暖烘烘的怀里钻。于是老头子就搂着她的脚,轻轻揉捏。
      魏婆婆说,真怪,老东西一搓揉我的脚丫子,我就呼呼睡了。
      说到这里,魏婆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笑了。一直躲在母亲身后嗑着瓜子,竖起耳朵偷听大人们讲话的我惊奇地发现,魏婆婆布满褶皱的老脸竟然像小女孩一样红红的。 真不骗你,魏婆婆的脸红得就像我们班里最好看的女孩——苇子。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总是粉红粉红的,像一枚带着甜香气儿的红香蕉苹果,让人想去咬一口。
      昨儿夜里忽然落了霜。房顶,草垛以及土路两旁乱七八糟的垃圾堆,甚至杂草堆里那几坨猫狗的粪便,都结上了薄薄的霜花。
      没等天亮,蜷缩在仅有一丝温乎气的被窝里的我就被冻醒。我用棉被蒙着冻得发木的脑袋,一遍遍回味苇子那粉红色的脸蛋,以及跟她面对面说话时,她呼出的热乎乎的气息扑到脸上那麻酥酥的感觉,就像有一根羽毛在撩拨我敏感的神经。
      隔壁院子的松木大门突然被人“砰砰” 地砸响了,有人大声喊“魏婆婆——” 。
      那声音突兀、响亮,把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的我吓了一跳,心中的旖旎荡然无存。后来,魏婆婆说,她的心好像是一下子不会跳了,然后就浑身无力瘫在那儿了。
      我们村坐落在起伏的丘陵间,一条沙土公路在村口硬生生地拧了道弯后,从村子中间穿过,又向南顺着山势盘桓而上。每当有车经过,就扬起一大片臭烘烘灰蒙蒙的尘土末末。
      起早拾粪的梧桐爹老远看到一堆黑咕隆 咚的东西,以为是过路大车上掉下来的货物。 撅起粪篓子,喜滋滋跑到跟前一看:妈呀!竟 是一个碾得七零八落的人!
      惊惶赶去的人们都看到了那血腥的场面。我也去了。让人疑惑的是,魏婆婆大儿京仁在大半个身体都成了辨识不清的物体的情况下,却留下了完整的头颅和一条胳膊。而紧挨着残破的躯体,又立着个完好的白酒瓶。天冷,血还没来得及渗入路面,就凝固变硬。一片刺眼的红沿着车辙蜿蜒而去,让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屠宰场里那些齐刷刷被斩下来的头颅、蹄骸以及刀口处泛着粉红泡沫的猪的身体。浓烈的血腥味儿夹杂着酒气,刺激得我胃内翻腾,忍不住扶住路旁一棵粗大的杨树“呕呕”地吐。
      这情景夜夜在我梦里出现。
      在梦里,我看到了无数脑袋被斩、颈腔泛着粉红泡沫的猪和人,还有四散零落的猪零件和满地“咕噜噜”滚动着、嘴巴一张一合的人脑壳。这让我睡着睡着就吓醒了。
      母亲在试过无数种方法不奏效的情况下, 在半夜十二点时用竹竿挑着我的一件外衣, 从魏婆婆大儿子出事的地点沿公路向前走了一公里,边走边喊我的名字。那一夜,有许多睡梦中的小孩子被母亲那尖锐沧桑的声音吓醒、吓哭。而我却在母亲的喊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那是我在魏婆婆大儿子死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没想到魏婆婆那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大儿子京仁竟会酗酒,而且喝醉后还躺在马路中间安安稳稳睡着了。
      也许他刚好走到此地,酒劲上头,稀里糊涂就把冰凉的马路当成了热乎乎的炕头。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活了,直接就躺在了货车轮子底下。反正他在路上睡得踏实安稳,直到那辆从陡坡上滑行下来的大货车冲到跟前, 他也没醒。
      不过,大家一致认为他不想活了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要是说他想让自己的母亲早些死去,那倒是真的。
      村里的人谁都忘不了那天夜里,京仁与魏婆婆那场激烈争吵,都说:这个做儿子的伤天理,是该死了。
      京仁和母亲是在夜里从亲戚家返回时,在村口公路上争吵的。他骑着自行车到村口时,“吱呀” 一声猛地闸下了车子,还没等母亲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他就将手一松,车子倒了。跌了个屁股墩的母亲低声埋怨了一句,他就一手掐腰一手指天,尖着嗓子蹦了起来。他愤愤竖起粗而短的食指,直直点向母亲的鼻子,大骂母亲是个老不死的,说她早就该死了,活着净丢人现眼。可怜的魏婆婆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儿子的手指头戳到自己鼻尖的时候,才颤巍巍地向后挪挪。
      这个平日里言辞木讷的人在辱骂自己的母亲时,词汇量惊人的丰富。他用了许多就算是村子里最缺德、最下流、最擅长骂架的老娘们,寻思一辈子也寻思不到的新鲜词儿来侮辱自己的母亲。这一刻,他的腔调澎湃激昂,口齿清楚流利。
      天爷爷哪,您睁眼看看,我要是做了丧良心的事,就让车撞死我吧。伤心欲绝的魏婆婆指着月亮发着毒誓。
      冰凉的夜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出去老远。住在公路周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争吵的内容。还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一声接一声,一刻不停地高声咆哮。 叫得整个村里的人都心烦意乱。
       那天夜里,母亲正坐在微弱的油灯下, 打算给妹妹缝一下白天爬树划破的蓝布裤子。母亲在盛放着零碎布头的纸盒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碎布。母亲皱着眉头想了想,决定给妹妹的蓝裤子绣上一朵小红花。
       公路上传来争吵声后,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院子里仔细听了许久。她听到了魏婆婆家大门打开又闩上的声音,还听到了隐约的哭声。母亲神色黯淡地叹着气说,养儿养女的有什么用,到老还是得靠自己。
      后来,魏婆婆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她说要不是自己一时气急,对着月亮发了毒誓,老大就不会惨死。
      魏婆婆眼圈红红地说,你是没看见哪, 那天晚上那个大月亮,明晃晃的,照得头发丝丝都清清亮亮。还有那些路旁林子里活了几十年的老杨树,都像是能听懂人话,我老听着它们在月亮地里嘀嘀咕咕的。哦,还有那个老莹盘,不就是在那条路的东边吗?老大骂我时,夜猫子就在老莹盘里怪声怪气地笑,瘻得我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老人们都说,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一笑就是要死人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家老大啊。
      魏婆婆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捻起衣襟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屏住呼吸躲在母亲背后偷听的我,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觉得四周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我不敢再独自一人在家。我觉得到处鬼影重重。有天半夜我听到村外树林传来夜猫子“咕咕”的笑声时,我就悄没声地抱起枕头, 跑到父母的屋子并浑身颤抖地爬上炕,钻进了母亲的被窝。
      说实在的,我讨厌我生活的这个村子。这个村子里的人极端自私且嫉妒心极强。就因为我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小学没毕业却当上了教师的人,一些心怀妒忌的人就在背后对我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他们不敢针对我的父母,因为他家的孩子还要跟着我父亲读书,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他们给我编造了种种不堪的流言,将一个善良羞怯的小男孩,硬生生捏造成了恬不知耻、四处调戏小闺女的二流子。
      流言蜚语经过无数舌头的渲染,加工, 最后以风的速度传遍全村,并传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
      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以仁慈的、无比真诚的姿态对我父母说,其实是不想跟你说这些的,可又想,这都是为了孩子好不是?咱哪能眼看着孩子走上歪路不伸把手拉一下呀?
      我的父亲,在面红耳赤的对别人说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话后,插上大门用带刺的荆条狠抽了我一顿,又意犹未尽地给了我几个耳刮子,明确表示不愿意再看到我。他认为有我这么一个道德败坏、作风不正的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父亲去世后,我试图让母亲跟我离开这里。可母亲说,她到死也不会离开的。为了母亲,我不得不常常回到这个我打心底怨恨过的地方。
       在我的母亲年老后,她总喜欢思念过去的一些老伙伴。可她们走的走了,没走的也都随了儿女去了。就连魏婆婆,也住到二儿家一年多了。自从她住到二儿家,母亲就很少见到她。
       在我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经常会站在院子中央向西看。我的母亲还是喜欢在院子的西南角种植丝瓜。丝瓜的藤蔓依然会顺着搭在墙头上的木头架子,逾越到魏婆婆的院子里。可我再也看不到魏婆婆家里那些天天跟着太阳转的硕大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和在花盘里爬来爬去、沾了满身金黄的小蜜蜂了。
       那天魏婆婆佝偻着腰穿过公路向东走来时,我母亲正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看到她,魏婆婆就停下脚步,盘腿坐在我母亲让出来的半边蒲团上,手拉着手唠了半天嗑。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到魏婆婆。
       魏婆婆的二儿住在村外的果园边上。他在空地里盖了一大片房子,养了成群结队的猪羊鸡鸭,高大的水泥砖墙把这些房子圈在一起,形成一个独立的王国。
       独立王国的西南角落,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
       小平房是为魏婆婆盖的。小门小窗,半壁砖墙将小屋一分为二。里间盘了一铺小炕,放了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外间则是口土灶,靠墙堆着装了猪饲料的化肥袋子。阴暗、潮湿, 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馒味儿。
       魏婆婆是被二儿粗声大气的说话声给惊醒的。他靠在母亲窗外大声吆喝媳妇儿,那把杀驴的刀呢?给我找找,磨快了好杀驴!
       魏婆婆知道儿子嘴里的驴,就是指自己这个躺在炕上的老娘。自己老了,没气力了,做不动活路了,儿子不再需要一个光吃不干还丢人现眼的娘了,也该像老话里讲的那样卸磨杀驴了。
       魏婆婆听到二儿在院子里“霍霍”地磨刀。后来,磨刀声停下了。二儿握着刀气哼哼地推门进来,他翘起大拇指,用指肚小心地蹭蹭刀刃,估摸刀子的锋利程度,然后眯眼打量下那根沾满灰白粉末的大拇指,将白亮的刀刃掘在母亲的脖颈上,“咯嚇咯嚙”地咬牙道,快了,就要磨好了。魏婆婆忍不住抱着肩膀哆嗦起来。
       整个傍晚,二儿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霍霍地磨刀,然后进去母亲的屋子,侧身坐在炕沿,将白亮的刀子掘在母亲的脖颈上比划一下。
       魏婆婆叹口气,摸索着解开脖领的扣子,把领子向下拉拉,掖好。将皮肉松弛的脖颈毫无遮挡地袒露出来。
       九月二十三,是魏婆婆老头子的祭日。
       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老头子走的时候才刚满七十,还没到七十三呢,怎么就自己去了?
      魏婆婆想,要去也该是自己先去才对啊,自己那年正好是七十三。莫非是阎王老爷记错了年纪,算错了帐?
      魏婆婆去给老头子上坟时,我正满山转悠着寻找我家的老黄狗虎儿。
      虎儿曾陪伴我走过了整个颓废的少年时代。在所有人都唾弃我的那些日子里,只有它陪在我的身边。不管我是抚摸它还是冲它发脾气,它都用清澈温柔的眼神凝视着我。我认为,它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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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1 15: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张富强 于 2022-2-11 15:52 编辑


     可在父亲看来,虎儿只是一只畜生。因为我经常偷拿玉米饼子给它吃,父亲用他穿着解放鞋的大脚踹了我的屁股很多次。

     我喜欢夜色笼罩下的大山。劳作的人们归去了,整座山都是我的。

     村子里的人们经常会看到,一条大黄狗引着一个精瘦白净的男孩奔跑着向山上攀去。

     男孩斜挎在肩上的军用书包,随着男孩的奔跑有节奏地拍打着男孩窄小的胯。

     我长时间呆坐在朝阳的山坡上,望着炊烟袅袅的山村,等夕阳收回最后一丝温暖。

     村里的灯一盏盏点亮了。暮霭中,随风传来的是别人家父母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家的灯也亮了,在沉沉夜色中透出微弱的光。在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呼唤声中,我始终没有听到父母喊我的声音,泪水顺着脸庞“吧嗒吧嗒”滴下来。蹲坐在我身边的虎儿也支棱起耳朵,望着村子,低声呜咽, 并将脑袋使劲往我怀里拱。我想,它懂我。

      母亲打来电话说,虎儿这些天都不吃不喝,一直趴在院子里盯着大门口。看样子,它的寿限到了。母亲叹息道。

      虎儿蔦头蠢脑地趴在院子里,肚子凹陷,肋骨清晰可见。看到我,它的眼神猛地亮了,努力摇了摇皮毛斑驳的尾巴,扑腾起一小团淡黄的灰尘。母亲给虎儿做了鸡蛋面,我用一个铝盆端到虎儿面前,虎儿象征性地蠕动了几下鼻子,连舌头都没伸出来。

      虎儿,不吃饭会饿死的。我把虎儿的脑袋搬起,将面条凑在它嘴上。可它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我扔下铝盆抱起虎儿,把脸贴到它的脸上。虎儿的呼吸短而急促,往日里凉森森湿润润的黑鼻头,灼热干燥。它伸出粗糙的舌头,吃力地舔我眼角的泪水。 它死死地盯着我的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依赖和不舍。

      第二天,几天没挪窝的虎儿不见了。我扯着嗓子到处喊它。有人告诉我,好像看到有条老黄狗摇摇晃晃上了北面的山。我想, 那一定是虎儿。

      我找遍了以前常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它。我在流着泪满山找虎儿时,恰好看到魏婆婆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前摆放香烛纸钱。

      魏婆婆盘腿坐在老头子的坟前,一根根扯着坟头的杂草。除了香烛纸钱,她还给老头子带来了烟卷和瓶装的北京二锅头。老头子累了喜欢抽一袋烟,抿一口酒。

      老头子活着时一直说听人家讲北京二锅头好喝,可从不舍得买,嫌贵。以前是儿子小, 家里穷。等条件好些了,儿子们也大了。又忙活着给儿子们盖房子,娶媳妇。可钱怎么就那么不经花啊。一沓沓看起来挺厚实的票子,“呼啦” 一下就没影了,还东拉西借欠了不少钱。儿子们大包大揽,拍着胸脯子保证:愁啥?等我们哥俩还!

      婚礼的喜气还没散尽,儿子媳妇就闹着分家。兄弟两个大打出手,刚过门的新媳妇儿也不露怯,她姓俩在院子里滚成一团。他们把稍微能看得上眼的家把什儿,你一件我一件分了,独独把压死人的饥荒扔给了老俩口。只靠庄稼地里那点出息,哪辈子才能还得清?老头子一宿愁白了头,第二天就卷起铺盖去了建筑工地,干些搬砖和泥的力气活 儿。

     嘴挪肚省,好不容易还上了债,日子有了盼头,没想到老头子在梦中一睡不起了。

     可怜的老头子,到死也没能喝上一盅正儿八经的二锅头。

     给老头子点上一支烟,魏婆婆颤抖着手拧开酒瓶,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香。

     一股风在坟前打了个转儿,纸钱的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绕坟飞舞。你这个老东西啊! 魏婆婆俯身搂住老头子坟头,忍不住老泪纵横。

     夜里魏婆婆拉肚子,不时打开院里的电灯上茅房。吃多撑的哟!电不用花钱买么? ! 真是懒驴懒马屎尿多!大瓦房里的儿媳捶得窗户“嘔唯”响。

     黑暗中“噗通” 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栽倒了。

     西北风吹来浓浓的云气,黑压压的云层翻腾奔涌。大雪纷飞,随风斜斜地落下来。

     这个冬天魏婆婆活得更难了。

     那天半夜的摔倒,导致魏婆婆下半身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如今的魏婆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

     儿子媳妇用一床旧棉被搭在她裸露的身体上,下面铺条旧褥子,垫了破塑料布和乱七八糟的旧衣。他们皱着眉头       捂着鼻子搬弄母亲裸着的身体,就像在摆弄一堆毫无生命体征的砖石瓦砾。拽过来。拉过去。

     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魏婆婆满怀羞惭地紧闭双眼。

     虎儿找到了。它没有离我太远,而是藏身于我家门前一个经年不动的烂草垛中。

     乡里拨下资金号召所有村庄路面硬化。我们村里非常重视,先后开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会议,最后决定先将我家门前的那条路硬化。有人举手提议说,要是把路旁那些烂草垛、猪圈、鸡笼都拆了,就更敞亮了。

     拆草垛的人在草垛下的空隙里,发现了狗的骨骼和散落的黄色毛发。惊讶地喊:看哪, 它后腿曾经断过。

     母亲一下就认出那是虎儿,虎儿的后腿曾经被车撞断过。我无法想象濒死的它是如何爬上山,又是怎样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家门口。也许,它只是想离我,离家,更近 一点。

     虎儿是一只畜生,它没有人类善变的心思。它只会认准一个主人,然后义无反顾地忠诚于他。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它知道它走了我会抱着它哭,为了不看到我伤心的眼泪,它把自己藏了起来。

     天真冷,魏婆婆觉得自己的心跳一天比一天缓慢。儿子和儿媳从昨天傍晚起就没给自己烧炕了,枕边剩下的半碗米饭都结了冰茬。屋子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潮乎乎,冷冰冰,还有股子尿骚气。说出来丢人啊,她又尿在被窝里了,好在,还没有属屎。看来 尽量少吃少喝,还是能省不少的事。魏婆婆 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半身,冰棍一样凉。

     她努力偏过脑袋,瞟向小小的窗口。破了一角的玻璃上,结了形态各异的冰花。有山,有水,还有棵高高大大的树,好像是杏树。

      一朵细小的雪花从破碎处钻进来,落在魏婆婆脸上。

     门“吱呀”响了。魏婆婆费劲地转脸望望, 是二儿子。

     义儿,给妈烧烧炕吧,她小心地说。

     儿子没吱声,把一个馒头搁在盛米饭的碗里,转身动静挺大地拖进几根碗口粗的长树干。

     火熊熊燃起。二儿将燃烧着的树干深深地插进炕洞里。

     炕热了,厚厚的冰花溶化模糊,“吧嗒 吧嗒”,水珠随着窗棋滴下来,在窗台上聚成一汪。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会看着老娘受罪不管。魏婆婆心里的冰也融化成了一条欢快的小溪,“哗啦啦”飞溅着水花儿。她出汗了,脊梁开始火辣辣地疼。她想翻下身,可除了两只手,哪儿都动不了。

     义儿,进来帮娘翻个身吧。二儿没听到。

     二儿在院里“吭吭”地劈木头。二儿子家里从来不缺柴烧。他有一大片果园,果园里腐败老死的果树枝干怎么烧也烧不完。

     魏婆婆张手在周围抓寻,想拽着什么翻翻身。枕边的瓷碗掉到地上,“啪”的一声, 碎了。

     二儿就在院子里,可二儿的耳朵好像是聋了。

     后来,她听到院门“哓当”关上的声音, 还听到“咔嚓”落锁的声音。偌大的院里除了鸡鸭的呱噪声和猪娃争奶吃的 哼唧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火势愈旺。

     汗,顺着干瘪萎缩的毛孔往外淌,魏婆婆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快被蒸干了,背部的灼痛感却奇迹般消失了。她侧头向窗外望望,白茫茫一片。真想老房子啊! 一个人躺在炕上这些天,她只能把过去的日子从记忆深处拽出来,一点点地扒拉,咂摸,回味。一些早就忘记了的片片段段,又鲜活在眼目前了。

     想起老房子,魏婆婆就忍不住想笑。老房子是自己跟老伴俩人燕子衔泥般一点点垒起来的。老房子盖好的那年春天,自己在东院墙根底下种了两排向日葵。

       到了秋天,铜盆大的花盘堆了半个院子,老头子兴奋得整整折腾了自己半宿。儿子们就是那时坐下胎的吧。

第二年,俩小子先后落草,中间仅隔了十来分钟。老头子给他们取名“仁、义“。

      小孩子见风长,一眨眼俩儿子就大了。 他们在一年里结了婚,媳妇儿又在同一个月份怀上了孩子。增丁添口本是喜事,可谁想到大儿媳肚里的孩子是“坐生”,在家折腾 了一天一宿也没生下来。没办法,找个大板车送到卫生院一检查,孩子早没气了。儿媳的命是保住了,人却疯了,天天抱着个枕头往肚里塞。大儿把家一扔,领着媳妇治病去了。家里地里,哪儿都离不了人。自己能眼看着不管吗?可就算自己跟老头子一天到晚脚不沾地,一个人劈成两半来使,也顾不得二儿家, 没法子端平这碗水了。二儿两口子拈酸吃醋, 说两个老不死的偏心眼子,不是东西。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自己怎么会偏了这个向了那个?

      远处村里传来磨里啪啦的鞭炮声。魏婆婆扳着手指算算,今天应该是腊月初八了, 这天也是自己已故母亲的生日。魏婆婆努力回忆母亲的模样,可母亲对于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她只记得那个被自己叫做娘的女人,有一张发黄浮肿的脸和一年四季都冰凉的手。

     儿女都是债啊。也怨自己两口子没能耐, 让儿子们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俩儿子一天到晚饿狼似的,恨不得捧着土坷垃也啃两口。 要是能吃饱,吃好,他们也不会盯上姓谭的老光棍家那棵挂满黄杏的大杏树。

     要说小孩子嘴馋,偷摘杏儿枣儿的,也不算个事儿,可这俩孩子不该斩草除根,把人家的树也给祸害了啊!老光棍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滚刀肉,心眼子黑着呢,逞勇斗狠下得去死手。大杏树又是老光棍的摇钱树,平日里当成儿子伺候的。大家都说这俩孩子怎么偏去招惹这号浑人?

     自己和老头子慌忙上门去赔礼,陪着笑脸搁下鸡蛋,还没等张口说话,一篮子鸡蛋就被老光棍从墙头上扔了出去,黄黄白白的一滩。男人要面子,脸一黑,转身就走,死活不登老光棍的门。

     悔的是自己不该一生气,就抄起扫院子的竹扫帚冲儿子们抡,谁能想到呢?竹梢梢竟掠过了老大的左眼。从那以后,老大就坏了一只眼。

     魏婆婆一想起老大坏眼,就觉得抡起扫帚的胳膊针扎般疼。她时常抚着自己疼痛难忍的胳膊,喃喃道,我还以为他会躲开,他怎么就不躲开呢?

     人家老光棍可不管,后腰里掖一根溜光铮亮的钢筋,袒胸露怀,大马金刀地往自家大门口一坐,放出话来:眼坏了命还在。俺那可怜的大杏树可是连命都没了,一百个小兔崽子也抵不上俺大杏树的一条命!

      怕俩儿吃黑亏,自己一个女人家只得厚着脸皮再次上门。唉,要是自己不单独上门,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儿了,要没有那个事儿,儿子们应该会对自己好点吧。其实根本不是人们传的那样,可谁信呢? !要信,她们也不会传出那么些腌腋话来,还传到了儿子和老头子的耳朵里。

      丢人现眼!大儿子赤红着眼掀了饭桌。二儿呜呜咽咽地哭,你咋还有脸活着呢? !

      其实老头子也是相信那些话的吧。不然, 他也不会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只顾蹲在炕者晃抽旱烟。更不会一连几个月不近她的身。 恐怕那老光棍也是早有算计,逮着个机会就不放。

      不敢想哪,不能想!一想起来,魏婆婆的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疼。那双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的大手,冰得人的心都打颤。可半路怎么又停下来了?是因为自己眼角的泪水?还是那把顶在自己心窝上的破剪刀?要说恨他吗?应该是不恨了吧!她现在只恨自己怎么就没狠狠心,一剪子戳进去,一了百了。

      当时她真的想死来着,可就在那一闪念,她想起了两个疼在心尖上的儿子和忠厚老实的男人,她就不舍得了。她还不能死哪。

      魏婆婆叹口气,费劲地摸了摸心口上那个小小的疤痕,那是生在心窝里的一根刺啊,要咋样才能拔出来?她使劲揪住松弛的胸脯, 咬紧牙根,狠狠地、转着圈儿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像是烧家雀的味道。

      记得儿子们四岁时,别人给他们只小家雀,兴冲冲地拎回家要自己给烧烧吃。家雀烧好了,一扯两开,小哥俩一人一半,都抢着要娘吃。当娘的哪舍得同儿子争食儿吃,反手又往儿子嘴里送。娘不吃,俺们就不吃。儿子们撅起了嘴巴。当娘的最后不得不就着儿子们的手,轻轻咬下一小点。儿子笑了。

      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儿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那欢快的声浪都快顶着小屋的房顶飘出去了。

      魏婆婆咧开嘴笑出了声。她咂了咂嘴, 咽了口唾沫。好像又吃到了香喷喷的烧家雀。

      那天是农历腊月初八,母亲头几天就打电话要我回家喝腊八粥。我不是一个人回去 的,我还带回了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颜。

      母亲熬了一大锅又粘又稠的腊八粥。可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香甜可口的腊八粥, 竟有些难以下咽。但我还是捧碗“唏哩呼噜“ 地喝了个底儿朝天,并按照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将碗底刮得溜光铮亮。母亲接过我的空碗, 又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

      我不敢抬头看颜。我知道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里一定是泪光盈盈。不晓得为什么, 我在见到颜的第一面时,就把从小到大压抑在心中很多年的苦闷一股脑儿都倒给了她。 颜在凝神听我讲述的时候,细长的丹凤眼里一直是泪光盈盈。她是个心软得像一汪水的女人。

      快傍晚时,我们村子的人都嗅到了焦糊味,听到有人敲着破脸盆拼命喊:着火了—— 救火呀——

      所有跑到街上的人都看到,魏婆婆二儿子家腾出滚滚黑烟。

      冒出黑烟的房子就是魏婆婆住的那一间。 因为是独立建筑,并未殃及到其他屋子。

      就是这被烧黑的一间平房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喂猪的饲料,一铺小炕,一张破桌子和一具形如烧焦家雀的残骸。

      天完全黑了。

      夜色中,一大片向日葵踏破虚空扑面而来。那些脸盆大小的金色花盘悄无声息地旋转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形成了 一个个巨大的金色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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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29 08:38: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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